北平无战事

作者:刘和平

壁橱打开了,谢培东拉出了电台,拖过椅子,坐下来,戴上了耳机。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大坪。

1948年北平的冬天冷得更早些,彤云密布,寒风只要停下来,恐怕就会下雪了。

会议室台阶下的警卫已经身着冬装。

台阶上大门口几个警卫一律穿着西北军的棉服,一看便知道傅作义在里面开会。

军车,军队,不时从会议室侧面的路上开过,进出南面的大门,看似整齐,已经露出乱象!

可怜曾可达,盛夏来的北平,虽也备了长袖军服,却抵不过北平的早寒,借了一件长棉大衣,坐在大树下面,等着散会。

方孟敖拒绝了驻美使馆武官的职务,却被陈纳德直接任命担任了援华空军华北战区的空运队长。曾可达多方联系建丰同志未果,向预备干部局报告,得到的指示是,请见傅作义,密陈隐衷,将方大队带回南京。

会议室大门口的棉服警卫同时肃立,紧接着大门开了。

曾可达一振,站了起来。

王克俊出来了。

紧接着,两个中将出来了,一个是中央军第四兵团司令李文,一个是中央军第九兵团司令石觉。

王克俊与他们握手送别。

曾可达快步向会议室大门台阶走去。

立刻,台阶下的警卫拦住了他。

几辆吉普鱼贯开到了台阶下。

李文上了第一辆小吉普,带着一辆卫队中吉普开走了。

石觉上了第二辆小吉普,带着一辆卫队中吉普开走了。

曾可达紧盯着会议室大门,等着傅总司令出现。

门口那几个棉服警卫却走进了大门。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秘书长!”

王克俊并没有进门,其实早已看到了曾可达,这时走下了台阶。

警卫不再阻拦,曾可达迎了过去,敬了个礼:“傅总司令呢?”

王克俊:“傅总司令从后门走了。”

曾可达急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不用说了。”王克俊打断了他,“你提的要求傅总司令命我向南京咨询了,方大队是陈纳德将军组建的空运队,专责给华北战区运输美援物资,建制和任命都不在华北“剿总”。预备干部局如果要调回这个大队须经美国合作总署同意。”

曾可达:“通过哪个部门能够去找美国合作总署?”

王克俊闪过一丝可怜的眼神:“蒋宋夫人。”

曾可达的眼中浮出了绝望。

王克俊看手表了。

曾可达慢慢敬了个礼:“谢谢王秘书长,我走了。”

“什么时候离开北平,我安排飞机。”王克俊刚伸出手。

“不麻烦了。”曾可达已经转身走下台阶。

南苑机场外,专供汽车进出的大铁门,岗亭,堡垒,戒备森严。

铁门两边是隔离机场的铁网,五步一人,拱卫机场。

曾可达的吉普在铁门外约十米处靠左停在路边。

吉普内,驾驶座上是王副官,曾可达坐在右边,后视镜能看见车后的路。

后视镜里,小吉普、中吉普驶来了。

曾可达推开车门,站在车旁。

驶来的小吉普,开车的方孟敖目光一闪,减速,将车停在右边路旁。

中吉普跟着刹车了。

方孟敖跳下了车,对中吉普驾驶座上的陈长武:“你们先进去,做飞行准备。”

“是。”中吉普向大铁门开去,车上的飞行员都看到了另一辆小吉普旁的曾可达。

方孟敖的小吉普里还坐着郭晋阳和另外三个飞行员,看着队长向曾可达走去。

握手,对视。

曾可达:“耽误你们十分钟。”

方孟敖:“好。”

曾可达没有松手,拉着方孟敖下了路,走到荒地中。

“半年了,我向你辞个行。”曾可达望着方孟敖。

“回南京?”方孟敖也望着他的眼。

曾可达:“‘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去哪里都不重要了。”

方孟敖:“还有什么重要?”

曾可达:“没有什么重要,就想问你几句话,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你愿意就告诉我。”

方孟敖:“请问吧。”

曾可达:“一开始我抓你,审问你,后来我们一起到了北平,一起共事。对我这个人你怎么看?”

方孟敖:“我的看法这么重要?”

曾可达:“对我很重要。”

方孟敖:“你是个专跟有钱人过不去的人。”

曾可达欣慰地笑了一下,沉默少顷,接着问道:“对经国先生你怎么看?”

方孟敖:“他只是个孝子。”

曾可达脸色黯然了,透过大门,望向机场。

——机场跑道上停着好几架C-46运输机。

曾可达收回了目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方孟敖:“可以回答。”

曾可达:“7月6号,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我逼问你是不是共产党,你当时回答我就是共产党。现在,你还会这样回答我吗?”

方孟敖笑了一下:“你只要这样问,我还会这样答。”

曾可达:“你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我就是共产党。”

曾可达笑了。

方孟敖也笑了。

两个人的笑声引来了铁门外警卫的目光,也引来了吉普车内那几个人的目光。

曾可达收了笑声,嘴角还留着笑容:“你真是共产党,猜我会不会再抓你一次?”

方孟敖:“我猜不到。”

“再见了。”曾可达伸出了手。

方孟敖也伸出了手:“再见。”

两只手紧紧地一握!

曾可达的吉普又停在了西山监狱大院内。

曾可达在车旁举目远望,监狱还是那个监狱,西山已经不是那个西山,树木凋零,落叶都没有了。

“曾督察请稍等一下。”

风很大,执行组长站在小吉普旁,对坐在里面的曾可达大声说道:“刚抓了几十个人,我们站长马上出来。”

曾可达望向院内。

一辆囚车后门洞开,保密局北平站那些人长发短发在风里忙乱。

曾可达:“你去忙吧。”

“是。”执行组长也忙乱去了。

曾可达望向了王副官。

王副官:“督察。”

曾可达望了他好一阵子:“你的履历里记录,你原来教过半年小学?”

王副官:“那是高中刚毕业的时候。”

曾可达:“预备干部局也解散了,你还是回去教书吧。”说着,抽出了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跟了我这么久,送给你留个纪念。”

“督察……”王副官伸出了手,心里却一阵慌乱,“我们不是还要回南京吗……”

曾可达将钢笔放到他的手中:“是。回南京后还要把所有的档案送到国防部。”

囚牢那边,王蒲忱出现了,顶着风,向这边走来。

曾可达又看了一眼王副官,见他还半紧半松地拿着那支钢笔,便帮他将钢笔插到了他的上衣口袋,又替他整了整衣领:“在车里等。”

曾可达下了车,王蒲忱迎了上来。

走进西山监狱站长密室,王蒲忱开了灯。

曾可达扫视着长桌上的电台、电话。

他的目光定住了。

电话机上依然贴着“二号专线”!

曾可达走了过去:“平时跟建丰同志联系,是这部电话吗?”

王蒲忱:“是。”

曾可达的手慢慢摸向了话筒。

王蒲忱:“已经停机了……”

“我知道。”曾可达的手依然按着话筒,目光却望向了墙壁高处的窗口。

那个曾经十分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奉化口音像是从话筒里,又像是从窗口外传了过来:

“现在,我们失败了……”

“我不晓得我们应该做什么……”

“我不确定我们是否会再在一起工作……”

“我们以后可能就知道,将来各位应维持纪律,照顾好自己……”

曾可达眼睛里盈出了漠漠的泪光。

王蒲忱在他身后默默地掏出了烟。

“给我拨个专线。”曾可达依然背影对着王蒲忱。

王蒲忱将烟又慢慢放回了口袋:“哪个专线?”

曾可达:“总统府四组陈方主任。”

王蒲忱:“我们这里……”

“保密局各地一等站都能打总统专线。”曾可达倏地转过了身,“我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和铁血救国会的名义,蒲忱同志,请你配合。”

王蒲忱:“可达同志,还是回到南京……”

“不要再给我说什么南京近还是月亮近了!”曾可达紧盯着他,“事关我们预备干部局和铁血救国会,事关经国先生,我要说的话将来会写进历史!希望你配合。”

王蒲忱又想了片刻:“好,我给你拨。”

拿起话筒,那边立刻通了。

王蒲忱:“我是保密局北平站,有紧要情况报告,请给我接总统府四组陈方主任。”

等了片刻,王蒲忱:“通了。”将电话一递。

曾可达接过电话。

那边传来了陈方的声音:“王站长吗?什么事情不打二组,打到四组来了……”

曾可达:“是我,芷公,我是曾可达。”

那边沉默了片刻:“是可达呀,怎么还在北平,有事不能回南京说吗?”

曾可达:“不能,芷公。”

那边,陈方也严肃了:“很重要吗?”

曾可达:“很重要。芷公,我们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很快就会写进历史。您负责总统府的文稿文案,我今天说的话能够见证经国局长,也能够见证我们党国失败的根源。同是江西人,文山公说过‘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请您记下我的话……”

“曾可达!”话筒里立刻传来陈方冷峻的声音,“我只是总统府一个小小的秘书,写不了什么历史,也没有义务为你们整理什么讲话稿。还有,今后不要再以什么同乡的名义往这里打电话,请自重。”

那边搁话筒的声音很大,坐在门边的王蒲忱都能听到。

王蒲忱关注地望着曾可达的背影。

曾可达轻轻地搁了电话,慢慢转了身。

王蒲忱站起了,这一刻他觉得眼前这个江西人比话筒那边那个江西人要了不起。

王蒲忱:“还要不要打别的电话?”

“不要了。没有谁再值得我打电话。”曾可达走到了门边,走到王蒲忱面前站住了,“我写了一封信,见到建丰同志,请你转交。”

曾可达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王蒲忱。

王蒲忱机敏地察觉到了曾可达的异样,没有接信:“回南京吧,到国防部交了差去杭州,听说建丰同志在那里。”

曾可达手中的信依然停在王蒲忱面前:“不见面了,见了面徒增悲伤。这封信我是仿五言诗体写的……”

说到这里,曾可达竟露出一丝羞涩:“诗以言志,可惜平时没有好好学习,写的不成样子。给了建丰同志跟他说一声,请懂诗的先生帮我改改。”

王蒲忱怔怔地接过了信封。

曾可达:“我知道怎么走,不要送了。”

很快,曾可达便出了门。

王蒲忱看见门外的曾可达倏地拔出了枪!

王蒲忱站在屋里,闭上了眼。

“砰”的一声,震耳欲聋!

——门外,走廊里,枪声回荡,曾可达的身躯重重地倒在水泥地上!

1948年12月13日,东北野战军占领了北平城外的宛平、丰台,12月14日进至北平香山,直逼南苑机场,傅作义北平守军南撤之路被彻底阻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