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

作者:刘和平

“那就谁都不要相信。”谢培东望向小李,“先送我去警察局,再给夫人送衣服。”

谢培东已经走向客厅门,小李拉好了箱盖,拎着皮箱,兀自站在那里不敢动。

谢培东拿起了门口的雨伞:“这么大的雨,门外听不到我们谈话。”

推开门,风声雨声扑面而来,谢培东撑开雨伞独自走了出去。

“去吧。”方步亭不再看小李。

“是。”小李快步追了过去,顺手抄起了门口的一把雨伞,消失在门口。

方步亭茕茕孑立,望着门外的雨,又望向了茶几上的电话,走了过去,还是没有动那个电话,独自坐了下来。

车开往去警察局的路上,四面风雨,车内几乎看不见车外。

谢培东坐在后座,望着前面的小李:“以后任何事都要先报告行长,这个家,他说了算。”

“知道了。”

谢培东慢慢闭上了眼,突然又睁开了,望向小李:“是不是走错路了?”

小李:“听说那条路又倒了电线杆。”

谢培东坐直了身子:“听谁说?”

小李居然没有回答。

谢培东:“夫人怎么会给你打这个电话,叫你到她的卧室拿衣服?”

小李还是没有答话,开了一小段,把车停了。

谢培东紧盯着他!

那边的后座车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人坐了进来!

车门紧接着关上了,车又开动了。

身边那人拿下礼帽,伸过手来:“谢老!”

——是张月印!

何宅客厅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雨声如瀑。

“范主任!”何孝钰的声音已经很大了,依然显得这样微弱,“这么大的雨……”

门外廊檐下那个范主任收了伞,大声接道:“不能耽误了,何副校长等急了吧?”

院子里,两个工人还扛着人字梯,雨衣里抱着电话线站在暴雨中。

何孝钰:“叫他们快进来。”

梁经纶也走出了门外:“先到廊檐下来!”

两个工人从雨中走到了廊檐下。

梁经纶立刻看到了那双眼睛——白天跟他接头的人!

范主任安排道:“你们两个,王师傅进去拉线,小刘在外面接线。”

“快进来!”何孝钰让到门内。

那个范主任跺了跺脚,又甩了甩伞上的雨水,进去了。

王师傅脱了雨衣,也跺了跺脚,扛着人字梯、拎着电话线跟进去了。

梁经纶对何孝钰:“你陪他们,我在门外看着。雨大,关上门。”

“好。”何孝钰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那个小刘,人字梯还在肩上,只放下了电线,向梁经纶伸出了手:“梁经纶同志。”

梁经纶也伸出了手:“小刘同志。”

“我是1927年‘四一二政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共产党员!”谢培东对张月印从来没有如此激愤,脸一扭,望向了车窗外,“我的身份原来只对周副主席负责,去年才跟城工部交叉,你们却安插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司机在我身边对我进行监视,现在还来跟我谈什么复杂的政治背景,什么突发事件。张月印同志,我明确地回答城工部,我没有办法继续把方孟敖留在北平,更没有办法拖住蒋经国的什么‘孔雀东南飞’行动,请你转告刘云同志。”

窗外都是雨幕,车突然猛地撞了一下,谢培东和张月印都剧烈地一晃!

张月印一把扶住了谢培东,见小李还在猛打方向盘,大声呵斥:“怎么开的?!”

小李已经吓坏了:“对不起,张部长,倒了一棵树……”

“城工部明天就把他调走。”张月印还在扶着谢培东,“谢老,您自己安排一个司机。”

谢培东一抖手臂,抖掉了张月印的手:“我不是小孩,年轻也不是错误。方步亭那里我已经瞒不下去了,也不能再瞒了。我必须向国民党摊牌,让他们审讯方孟敖,然后安排他出国。城工部如果继续坚持意见,我请求报告周副主席。”

张月印也严肃起来:“谢老的意思,你现在只能按方步亭的意见办,不能执行城工部的意见?”

“停车!”谢培东突然叫道。

小李小心地将车停了。

谢培东望着张月印:“我的身份是北平分行的襄理,见曾可达我只能传达北平分行经理的意见。没有时间了,张月印同志,请你下车。”

张月印:“谢老,我今天传达的指示,关系到全国的解放战争,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

谢培东:“放心。没有了一个方孟敖,包括没有我谢培东,中国依然会解放。”

“那我就不说了。”张月印一推车门,下去了。

“雨伞!”小李在前座急忙拿起了雨伞。

车外连天的雨幕,已经不见了张月印。

“开车。”谢培东靠在后座,“到警察局后就说车撞了,耽误了时间。”

“是……”

“开快点儿!”谢培东闭上了眼。

大雨在这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整个北平警察局从大门到大院,所有警察都穿着雨衣,列队站在雨中。

方孟韦举着雨伞站在大门外。

孙朝忠举着一把更大的雨伞,罩着依然身着少将军服的曾可达也站在大门外。

显然已经等了很久,北平分行那辆奥斯汀终于来了,停在方孟韦面前。

方孟韦伸手拉开了后座车门,雨伞盖住了半个车顶。

孙朝忠罩着曾可达也走到了车旁。

雨伞罩着谢培东下了车。

不顾雨大,曾可达的手伸出了雨伞:“谢襄理,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雨……”

方孟韦半个身子挡住了曾可达,敲了一下车窗门。

小李摇开了车窗。

“半小时前就出来了,怎么开了这么久?”方孟韦大声问道。

小李:“雨大,车撞了一下,耽误了。”

方孟韦:“还能开吗?”

小李:“还能开。”

方孟韦:“不要等谢襄理了,给夫人送衣服去吧。”

“是。”小李在车内答道。

方孟韦不再说话,搀着谢培东径直向大楼走去,将曾可达撂在那里。

孙朝忠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的目光也盯向了他,慢慢接过雨伞:“回去再看一看预备干部局的纪律。建丰同志都是自己打伞,自己拿包。”举着伞,独自走了进去。

孙朝忠被撂在了雨中,但见门内门外,所有的警察一齐向曾可达敬礼。

曾可达一手举伞,一手还礼,望着前面那顶雨伞,走向了大楼的大门。

雨中,孙朝忠再看那辆奥斯汀时,已经消失在雨幕中。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方孟韦没有进来。

孙朝忠也没有进来。

曾可达蹲在一个打开的柜前,找出一盒茶叶,又拿出了另一筒茶叶,接着拿出了好几筒茶叶,不禁感慨:“徐铁英喝茶还真讲究呀。有六(音:lu)安瓜片、君山银针、大红袍,还有不同产地的名茶,谢襄理喜欢喝哪一种?”

“白水就行。”谢培东在沙发上答道。

“还是喝茶吧。”曾可达拿起一筒茶,回头望向他,“庐山云雾,我们家乡的茶,怎么样?”

谢培东:“曾局长也喝吗?”

曾可达:“我不是什么局长,只是暂时署理几天。谢襄理喜欢,我陪你喝。”

谢培东:“新生活运动,还是不要坏了你们的纪律。”

曾可达把另外几筒茶叶放进了柜里,拿着那筒庐山云雾茶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朝两个杯子里都倒了茶叶,拿起热水瓶倒水:“新生活运动是一种精神,以茶待客也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端着两杯茶过来了,“谢襄理有好些年没有回江西了吧?”

“谢谢。”谢培东端起茶,揭开盖子,吹了吹,饮了一口,“是庐山的高山云雾,跟我去年在庐山喝的一样。”

“谢襄理去年去了庐山?”

谢培东:“中华民国的夏都,中央银行在那里也有别墅。”

“哦……可惜今年去不了了。”曾可达端起了茶杯,“不过,只要币制改革推行了,跟共产党在全国战场决战,我相信明年我们能在庐山见面。到国防部招待所,我请谢襄理;到中央银行别墅,谢襄理请我。我们喝新茶。”

“但愿吧。”谢培东放下了茶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份辞呈,“这是我的辞呈,请曾督察先看看。”说着,递了过去。

“什么辞呈?”曾可达依然端着茶杯。

谢培东将辞呈摆到曾可达面前的茶几上:“徐铁英、党通局怀疑我是共产党,我必须先向北平分行和央行辞职,以便于你们调查。”

曾可达这才放下了茶杯,拿起那份辞呈,看了看,又放下了:“徐铁英这样说有证据吗?”

谢培东笑了一下:“有证据应该也不会给我看吧。”

曾可达望着谢培东:“没有证据,谢襄理何必急着辞职。币制改革刚开始,万事丛错。天津经济区,北平是重点,谢襄理这个时候辞职会不会把事情搞复杂了?”

谢培东:“徐铁英被撤职了,方孟敖被抓了,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不调查我,事情不是更复杂吗?”

曾可达有意沉默,深深地望着谢培东。

白天,徐铁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崔中石死了,谢培东还在,这个人是周恩来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来,迟早会成为平津地区币制改革乃至华北跟共军决战的心腹大患……”

“我问几句话,谢襄理方便就请回答。”曾可达开口了,“你来辞职,请求调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方行长的意思?”

谢培东:“我自己的意思,方行长也同意。”

曾可达:“那我就冒昧推测一下,如果深入调查,牵涉到崔中石将几十万美元转到香港长城公司的事,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

谢培东:“我说不清楚。”

曾可达:“牵涉到北平分行为民调会走的账,牵涉到党通局的20%股份,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

谢培东:“说不清楚。”

曾可达站了起来:“都说不清楚,谢襄理为什么还要求我们调查?”

谢培东:“正因为说不清楚,才请求你们调查。”

曾可达:“谢襄理这么信任我们?”

谢培东也站了起来:“我想最后信任你们一次。在要求你们调查的同时,还要请你们给我一个说法。”

曾可达:“什么说法?”

谢培东:“七天前,8月12日,就是你曾督察陪着我去追我的女儿。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我女儿并没有去解放区。曾督察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女儿是不是已经死了?”

曾可达怔在那里,少顷,反问道:“徐铁英真是这么说的?”

谢培东:“我是不是共产党,希望你们都能够赶紧调查,给个结论。是共产党,你们可以冲着我来,不要害了我的女儿,接着把孟敖牵连进去!这是我的要求,也是方行长的意见。现在是宪政时期,我们准备诉诸法律。”说着,谢培东掏出了包里的诉状,递了过去。

曾可达一把接过诉状,认真地看了起来。

万籁俱寂,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曾可达抬起了头:“你们真的希望让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方大队长?”

谢培东:“国防部和空军司令部都下令抓他了,难道你们不会审判?”

曾可达:“谢襄理这两样东西我能不能誊录一下,原件明天还你?”

谢培东:“曾督察拘押我都行。”

“言重了。”曾可达拿起谢培东的辞呈和诉状,“请回去告诉方行长,你们的要求,我今晚就向南京请示,明天给你们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