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作者:冯唐

对于辛夷,这是个问题。辛夷是个性欲浓重的人。小白说,他不能常吃朝内南小街的京东肉饼,吃一次,硬一次,凉水冲小鸡鸡,离开水龙头,鸡鸡还烫手。小白说,辛夷更过分,闻见京东肉饼就能硬。黄杂志过海关的风险太大,黄书对于辛夷太间接太文学,每次假期,小白回波士顿,辛夷总给他一张三寸软盘,“装满,压缩好,照片,东西方不论,不穿就好。” 辛夷的药理试验室有电脑,可以拨号上网,下载毛片。一是要用的人太多了,整个实验室的研究生都靠这个电脑上网写邮件联系美国实验室。因为涉及前程,真着急回邮件的时候,小城出身的研究生,脾气比急性肠胃炎等坑位的时候还暴躁。二是网速太慢了,一个一百K的黄色照片,先出嘴唇和奶头,要等半个小时之后,阴毛才出现,仿佛老谋深算的侦探片。有一次下载到一半,一个研究生跑进来查邮件,辛夷飞快点击,妄图关闭浏览器,微软像预期的一样完美死机,阴毛在这一瞬间下载完毕,大草坪一样呈现在显示器上。那个研究生说,下次再来人,记住,关显示器,千万不能信任微软!

辛夷和我抱怨,靠近东单公园,本来就有同情“玻璃”的倾向,和妖刀在一起,本来就有虐待狂的倾向,如果这么慢地看毛片,偶尔有人闯进来,添了射精困难的毛病,还如何在街面上混啊?

小白的房间里有台录像机,李加加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从加拿大带了一盘超限制级的录像带。李加加以为这种东西北京没有,卖了之后够一学期的化妆品花销,结果发现有卖盗版服装和盗版软件的地方就有卖盗版毛片的。共用一个渠道,农村妇女抱一个小孩,光盘就煨在小孩尿布里。小白把辛夷和我都叫了过去,李加加要求同看,被我们拒绝,她的凳子留下,人推出房去。辛夷说,如果我们三个被抓住,至多是聚众看毛片,如果有个女的,那罪名就升级到聚众淫乱。小红也让我们赶走了,我们的理由是,我们联网打一会儿《命令与征服》,《内科学》考试马上到了,这么厚一大本,我们四个人都不看,抄谁的啊?如何及格啊?

李加加的录像带真清楚,比小孩尿布里的毛片强多了,这个事实不能让李加加知道。内容真下流,一定不能让流到社会。

小白、辛夷和我共同观看的时候,屋子里的日光灯惨白,电视里肉光金红,我们彼此不说一句话,表情严肃,比看新闻联播严肃多了,比在花斜抢时间吃自助的时候更安静。

毛片快结束的时候,小白脸色一片金红,忽然说:“其实,如果现在有个女的进来,我也不会做什么。但是如果辛夷扑上去,我肯定是第二个。”

我说:“我排队,我可以是第三个,但是那个女的不能是李加加。李加加笑起来,分不清鼻孔和眼睛。”

辛夷说:“我去趟厕所。”过了一分钟,我听见冲水声,辛夷一脸严肃地出来。我也去了趟厕所,看了眼马桶,一片没被完全冲走的手纸。辛夷一定自摸解决了。看毛片的时候,肛门括约肌紧张,不会有大便便意,即使大便,一分钟也不够,如果仅仅小便,用什么手纸啊?这种观察和推理能力,我老妈培养我好多年了,比如根据邻居垃圾桶的内容物判断他们家现金流水平,如果多了鸡骨头和啤酒罐就说明最近日子不错,如果偶尔有个空外国香水瓶和空洋酒瓶就说明最近发了。

辛夷说:“我们应该提高自身修养。我和妖刀是强调精神的。我们约定我们自己的宗教,我们每顿吃饭前,每天睡觉前,要想念对方,只要不涉及性·器官,最好也不涉及肉体,其他什么都可以想,眼神啊,笑容啊,头发啊,想到丹田中一股暖意,缓缓上升到百会,慢慢下沉到足三里。然后,灵魂合一,干什么都在一起,一起吃饭,睡觉,喝水,气定神闲。坦率说吧,这种习惯持续时间长了,我心中邪念一起,比如想请小春师妹去吃建国门的Baskin Robin’s 31种冰激凌店,妖刀会在邪念尚未形成的时候感知,然后给我的呼机留言,非常简单,四个字,‘这样好吗?’”

“你中午六个包子,从地下室食堂到六楼宿舍,还坐电梯,没到宿舍,包子就剩半个了,你真是饭前祈祷吗?”

“中午时间短,祈祷做的稍稍草率些,草率些。”

“你倒很老实。”

“是妖刀厉害,我同意她说过的一句话,妖刀说:‘我不知道如何让你高兴,却知道如何让你不高兴。’”

我女友一样笼罩我,但是她一点都不相信怪力乱神。如果有灵魂,她的处理是买两斤猪肉和两斤粉条,同灵魂一起炖了。我女友不相信柏拉图,就像她不相信没有脸庞为基础的笑容。

我姐姐临去美国送我一个她用过的日记本。硬壳封面、粉色、有玫瑰花和八音盒图案。纸也是粉色的、有玫瑰花和其他各种花、有各种诗句,比如“我的日子里,在抒情的寂寞中,寻找一段摇滚的呐喊。我的爱情躲在摇滚的方式里,渴望拥有长久的古典”。她在扉页上写了一首的诗:“看花要等春天来,看本要等主人在,要是主人我不在,请你千万别打开”,扉页后面,斗大的字,她记了二三十页。我姐姐立下规矩,“你可以看,但是不要和我讨论。”我还以为里面哪个国家领导人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把她当成洛丽塔崇拜,以及这种崇拜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文化的差异性下,都有哪些具体的心理和生理表现。结果连我姐姐什么时候拉手,什么时候失身都没有看到。

在扉页底下的空白处,我记录着我和我女友每次分手的日期:92年9月14日,94年2月14日,94年9月19日,95年6月20日。这些分分合合的具体过程已经无从考证,但是基本都和我初恋以及我女友的清华男生有关。2月是情人节,9月是我初恋的生日和那个清华男生的生日,6月是我初恋放暑假回到北京的日子。在一个无比漫长的时期,我高度怀疑,我初恋掌握着我的基因密码,我对她缺乏最基本的免疫力。我一天一封地写信,总觉得还有话没有说完,我一天一封地收信,总觉得她写得太淡太矜持。十年之后回看,发现自己要求太高了,那些信再浓些再大胆些就接近限制级了,十年前,我初恋毕竟还是个清纯型少女啊。我初恋不喜欢计划和用即时通讯工具,她的办公楼距离我的宿舍五分钟夏利车程,她喜欢忽然出现。我初恋穿着深青色呢子大衣出现在我宿舍门口,问“有空吗?”在那个无比漫长的时期,对她,我永远有空,我对不起辛夷对我的教育,我永远失去分析能力,我永远希望,我马上忘记医学、GRE、GMAT、BOARD EXAM、MBA,她牵了我的手,把我卖到月亮上去,永远回不来。

在95年6月20日那次分手的时候,我女友明确地说:“我们彻底完了。秋水,你会后悔的,你现在的心不在我这里。历史将证明,你应该娶一个我这样的人,但是我现在已经身心俱疲。我不想成为你的枷锁,我对你更加关切,我就绑你更紧,你挣扎更凶,我就绑你更紧。我们有缘分,但是这种缘分太苦了,总之缘分像是条绳子,把我们捆到运命的石头上,越挣扎,绳子捆得越紧,勒痛身体,勒细呼吸,勒出血。我决定,这次我做主,我要离开你。”

在我和我女友分分合合的过程中,我最难忍受的是一个人去食堂吃饭,我对我女友说:“你夺去了我的第一次,尽管我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混蛋,你要对我负责。我们是送西瓜和鸡蛋的友谊。你总能给我带来福气,你不要我,如果我暴死,你要把我们的友谊提升到送鲜花的友谊。”我女友告诉我,她最难忍受的是离开我的身体。她说她和我的身体关系很好,她迷恋它,她说我身上有特别的味道,像传说中的外激素,在同一个食堂里,即使中午炖了猪肉,猪肉还是臭的,即使离开三十米,她也能闻到我的存在,这是事实、科学,无关神鬼。

无论是谁提出分手,我们偶尔在食堂碰见,我有对于一个人吃饭的厌恶,我女友有对于我身体的迷恋,她会走过来,说,一起吃饭吧?我说,好啊。吃完,我女友把碗洗了,放进食堂的碗柜,我的碗放在她的碗旁边。她说,下午两点上课,还早,外边走走吧。

出了食堂,她习惯性挽起我的右胳膊,我习惯走左边,她清楚。时间缓慢粘稠如米粥,看着一成不变的天空,我偶尔怀疑:我女友会不会永远成为我女友,无论怎样;我和辛夷和小白是不是永远无法毕业,无论怎样。我女友挽着我,我们走过大华电影院、红星胡同、金鱼胡同、红十字总会,走到干面胡同。我哥在干面胡同有一间小平房子,朝北,黑冷,他永远不呆,我有把钥匙。进门之后,她习惯性把我放倒,她寻找我特殊味道的来源。“不许拦我。你不是说刚洗完澡吗?你不是以前答应我,只要你刚洗完澡,我就有权利亲它吗?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抓住它的时候,我觉得老天对我真好,从小想抓住什么就能抓住什么,抓住了就是我的了,就永远是我的了,就永远是我的了。它后来用事实告诉我,它没有腿也能跑,老天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习惯性在全过程中闷声高叫,我到了,她就不叫了,一动不动,等着我提示她收拾。我永远不能确定,她是否到了。

平房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半包金桥香烟。她去洗脸,我点一根烟。烟雾里,所有神鬼汇聚。

我看到西去成都的163次列车,我们要去峨边和大渡河附近找一种或许存在的玉竹,白胡子教授有学问,说,又叫葳蕤,也是形容词,“兰叶春葳蕤,桂花秋皎洁”,这些,美国留学回来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硬座车厢,午饭方便面之后,我女友趴在我腿上,搭盖我的冒牌Polo夹克,睡觉。醒来的时候,一动不动,拉开我的裤链,吸干我的汁液。井喷的时候,一动不动,拉上我的裤链,抬起身体,去洗手间收拾,回来对我说,下午好,刚做了个梦。火车还在行驶,周围人包括同去的厚朴和植物学白胡子教授或许都睡着,我看见我冒牌夹克衫上的假商标,好肥的一匹马。

我看到她拉着我的手走进她的宿舍,“小红不在,去找兽哥哥睡了吧”,她没拉窗帘,褪了内裤,裙子还在,高跟皮靴还在。她俯下身体,双手支撑窗台,仰起脸,我们两个一起面对窗户外面似隐似无的紫禁城金顶。“累了吧?睡一会儿吧,小红应该不回来了。她这种时候出去找兽哥哥,一般都不回来了。其他床都是护理系的,都去上夜班了。”床帘拉起,我们一起平躺在她的单人床上。有人开门进来,她按住我,我女友的床有重帘遮挡,仿佛欧洲中世纪战马的护甲,外边什么都看不见。我一动不动,我闻见香奈尔No.5香水的味道,我知道,是小红。小红叹了长长一口气,放了包,爬到我女友的上铺,拉开被子,又长长叹了口气,于是不动,和我隔着一层被子、一层床板。我在担心,如果小红就此睡去,我如何出去,我的屎尿依照生物规律来临,如何解决。透过细细的床和墙壁之间的缝隙,我看见小红的手指,她的指甲不好看,没有一个饱满,她常常引以为憾,我还看见兽哥哥送她的粉红色礼盒,我知道,里面有七个小瓶子,装着兽哥哥的七种液体。我女友在我耳边继续自说自话,“当然,这些只是理论,还没有全部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