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黎嘉骏肉眼所见的宛平城,她可以肯定未来这是一个村或者一个县……或者应该是北京的一个区……的一部分。
她两辈子都对北京不熟,这个北平也仅限于城墙里极小的一部分,而未来那个首都在她心里就活生生一个树桩平面一样的城市了,一二三四环像年轮一样一圈一圈密密麻麻的扩散,看一眼地图都嫌眼晕。
一大早出发到了宛平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骑行过去的,用的公(脚踏)车。
黎嘉骏不得不庆幸自己在杭州的时候已经历练出了一个铁臀,否则从北平出发到宛平那十里地真会把命都骑出来,泥路啊,风沙啊,那叫一个残忍无情,颠得她脸都木了,后来周先生指着耸立的城门告诉她宛平到了时,她完全连抬头看一下都不行。
没办法,脖子都硬了,一路绷过来的,不绷着头都震断了。
她比在杭州还要深切的意识到柏油马路是个多么跨时代的、伟大的发明!
宛平城位于北平西南,穿过城就直指卢沟桥,这是南下北上的必经之路,地处要塞,本就是明朝时期作为京师的卫城而建立的,这么一想,为什么日军从这儿开打,就很容易理解了。
路上周先生介绍了一下他们此行的目的,线报说日本将在宛平城外进行军事演习,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军事演习非常敏感,中国方面非常紧张,就防着日本搞幺蛾子。
“我们就等着他们出幺蛾子。”周先生气喘吁吁的说着。
黎嘉骏心里苦逼,想知道你早说啊,我都能告诉你他们整了啥幺蛾子……
周先生介绍了一路,终于到了一个寺庙外,给门口的小沙弥递了封信进去,他下了自行车,揉揉腰,摇头,“不成了,年老色衰,力有不逮啊。”
黎嘉骏噗的笑了:“这话您敢对师母说吗?”
周先生无所谓道:“她听了才高兴呢,我跪搓衣板都不带反抗的。”
两人的住处就安排在城中的兴隆寺里,这是一间破败的古刹,只有三间大殿,内里供着释迦牟尼和十八罗汉,另外有六间禅房,除了他们没别的客人。
住持是个瘦高的方丈,他亲自带着小沙弥给两人安排了房间,叮嘱了斋饭的时间便走了,他俩刚好错过晚饭时间,灶房里似乎是没剩下什么,两人只能出去觅食。
宛平城吃食店很少,实在是这个城太小,一眼望得到头,骑车从城内街穿过到了最西面靠卢沟桥的威严门眺望,远远的能看到东面顺治门的轮廓,整个城方方正正的,建得极为规矩。
“先生,这城其实就是个桥头堡吧。”黎嘉骏觉得自己一语道破天机,实在是这个城太小了,她要改口,这个城到几十年后大概都不是县了,说不定是个居民区……
两人从寺里整理了东西,打算随意找点吃的就休息,明日一早去采访,这儿驻扎着二十九军的两个营,统共也就一千四百来人,可挤在这小小的城里也是满满当当的,现在西面日本人虎视眈眈,当然再不会有行脚商和货商自此处来来往往,整个城差不多已经自我宵禁了,百姓们都能躲则躲,路上鲜少行人,来来去去的全是当兵的。
又一队士兵喊着口号跑过,天气炎热,但他们还是穿着长裤,以至于身上有着浓郁的汗味,再加上现在的人都还习惯随地大小便,大城市有巡捕驱赶,可周边地区则还是我行我素,浓郁的汗酸混合着街道角落被闷在空气里的屎尿骚味,让人极不舒服。
夜幕又一次降临了,前方西下的太阳从城门门洞里直射进来,血红的一溜光打进来。
一个城,没有吆喝声,没有叫卖声,没有笑声,鲜少说话声……只有嘹亮的口令和应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黎嘉骏有种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慢吞吞的跟在周先生身后,忽然感到强烈的懊悔。
她到底为什么死皮赖脸的要过来?
围观了又怎么样呢?
围观前心情就这么差,围观时心情会更差,围观后还想不想做人了?
她到底图什么?她今儿个看到了……几十年后,也不会有满堂的子孙围在她身边听她讲过去的故事,就像她外公一样……
“嘉骏。”一个叫声惊醒了她,周先生在前面喊她,“发什么呆呢……只有玉米面窝窝配豆腐脑了,吃么?”
“我,我不挑,都成。”黎嘉骏醒了神走上前去,这是角落里的一个小摊,摊主似乎是打算收摊了,此时正用铲子刮着锅,一边刮一边招呼:“二位旁边坐啊,我这儿还剩点锅巴,给你们整点儿锅巴菜好配窝窝。”
“诶那敢情好!”周先生一撩长衫在旁边坐下了,兴致勃勃的,“嘉骏,这儿坐,运气好啊,一下子碰着仨名小吃。”
黎嘉骏坐到他对面,想想还是问:“我怎么总觉着这是天津有名的早点……”
“是早点没错!”摊主兜了满满两碗豆腐脑端过来,豆腐脑刚热过,洒了一层香菜和榨菜,还有几颗炒花生若隐若现,香喷喷的,“这不是光顾的人少么,早上做一锅一天能卖完不错了,哪能紧着三餐卖呀,来,吃,不够再添,既然当晚饭卖你们了,总得管饱是吧。”
虽然没什么胃口,但毕竟奔波了一天没吃什么好的,黎嘉骏还是强撑着塞饱了肚子,摊主很实在,用料足,吃食做得也下功夫,比她以前吃过的都地道,可奈何心理压着大石头,她一直处于“感觉越来越不好”的状态中。
周先生吃得很快,转瞬就清空了碗盘,结了账道:“饱了没?吃饱了咱回去休息。”
“饱了……”黎嘉骏很不好意思,“对不起啊先生,影响您胃口了。”
“没事儿,咱都是经历过的,到了这地界哪还能开心起来,心情好才怪呢。”周先生拍拍她的头,似乎觉得手感不错,又揉了揉,随后很开心的放开手,拍了下大腿站起来,“走吧,休息去,今天可真是累着了。”
“嗯。”黎嘉骏跟着站了起来,两人溜达回了寺庙,发现庙里还停了电,两人只能匆匆洗漱一下,各自睡下了。
七月六号了。
黎嘉骏睡着睡着都感觉腿在抽筋,一直都在不断的惊醒,比当初九一八还要睡不好……
她真是对自己无语了,知道了也发生,不知道还是会发生,她这个知道的总是比别人多心惊胆战好多年,这样折腾下去折寿那是妥妥儿的了。
……又一次惊醒。
她叹了一口气,怒而坐起,疯狂的揉了揉头发,张着嘴巴无声的嘶叫了一顿,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和一轮弯月,只觉得心跳如鼓。
“草啊啊啊!”她再次无声怒吼。
“砰!啪!”一阵枪声突然响起!
她全身一震,还以为刚才幻听,刚凝神侧耳,就听到一连串子弹声哒哒哒的传来,那声音还很远,似乎是在城外,可是因为寂静的夜,反而极为明显。
敢情刚才不是自己惊醒的!是被枪震醒的?
不对啊,这才六号,她绝对不会错!黎嘉骏赶紧套上衣裤穿上鞋,蹭蹭噌的往外跑去,刚打开门,旁边的门也开了,周先生也披着衣服走了出来,皱眉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见黎嘉骏也跑了出来,他只说了一句:“准备准备。”
“好了。”黎嘉骏言简意赅,她直接就套上了自己的衣服,腰间还别着枪……她一向都是不带齐东西会死星人,甚至还拿出了手电筒闪了闪,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周先生挑了挑眉,一言不发的回屋,随后穿戴整齐的走了出来:“走,去看看。”
大殿旁的长廊两个小沙弥在探头探脑,黎嘉骏瞅见了,一边往外走一边摆手:“快去躲起来!躲躲躲!”
小沙弥没动,溜圆的大眼睛好像反射着星星的光,亮闪闪的目送他们,黎嘉骏再回个头,忽然感觉他俩活像狐猴……
两人图快,骑了自行车一路往军营去,谁知偌大的营房并没有想象中的紧急集合,虽说有几队士兵列队匆匆而出往城墙方向跑去警戒,可是大部分营帐还在沉眠中。
周先生当然遭到了阻拦,好在他事先就有预约,被士兵领到了指挥部,那儿灯火通明,电报声滴滴滴滴的,不绝于耳。而此时,枪响也在持续着,一阵又一阵,让人一阵阵头皮发麻。
他们走进指挥部,正对着的就是一张极为简陋的大地图,下面三个军官正一边低声商量着一边看地图,旁边有个发报员在紧张的发报,另一边有个通讯兵正紧张的听着电台,手里拿着笔划来划去。
“金营长。”周先生叫了一声,地图下一个中等个子的军官闻言转过了身,他长相其貌不扬,甚至带着点苦意,人家是八字眉泛苦,他是脸突出的眉骨都呈八字,苦得眼窝深陷,颧骨还高耸着,显得两颊微凹,一张脸重峦叠嶂。
黎嘉骏咽了口口水。
这是二十九军110旅219团3营的营长金振中。
他一开口,就是一口浓郁的河南腔:“是大公报的记者吗,不好意思,现在么啥时间和你们说话,你也看到咧,外头这样子……”
“我不多问,就想知道现在什么情况,有没有打起来的可能。”
“不晓得。”金振中摇了下头,转而又道,“外头日本鬼子打着演习的名号放枪不是一天两天了,说不定哪天就瞄准咱了,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可我们下午来,并不曾听闻枪声。”
“那是因为他们也要吃饭!”金振中握了握拳头,“为了安全起见,二位现在还是回住处去,若是真打起来了,也好有个撤离的时间。”
周先生皱眉,看了看黎嘉骏,问:“这回,他们这般挑衅,宋……上面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个,金振中突然笑了,他有点龅牙,笑起来格外豪迈:“我晓得您啥意思,放心,咱不是东北军!咱要是怂了,对不起百姓那么多年的照应!”
几句话的功夫,外面的枪声却渐渐平息了。
可在场所有人的表情一点都不轻松,他们就像强迫症一样等了一会儿,一直到听到一阵鸟叫声,才略微放松了一点。
“走吧,回去睡。”周先生拉着黎嘉骏的手臂,“还不是时候。”
两人走出营房,恍然发现,外面的天已经有点蒙蒙亮了。
黎嘉骏几乎是哆哆嗦嗦的深呼吸了一下,恍然发现,一九三七年的七月七号,真的就在枪响中,悄悄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