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春暖乍寒,天气像孩儿面一样时冷时热,好多人都穿成了蒙古人样,大棉袍挂在腰间,热了脱冷了穿。
黎嘉骏经常处于下了炕就冻感冒,中午太阳一晒又活蹦乱跳的情况,被虐得欲仙欲死。
传闻古北口打得很不理想,战线步步收缩,丁先生刚想去信慰问一下同僚,调令就来了。
……古北口负责拍照的同志负伤下线,另一根笔杆子并不会用相机,恰逢有小道消息称蒋校长有意莅临前线亲自指导,古北口急需拍照工!
长城一线三个口子,一字排开从西到东分别是古北口,喜峰口和冷口,从冷口赶去并不科学,距离古北口最近的周先生和小冯在北平脱不开身,唯独能去的,只有在喜口峰的黎嘉骏了。
虽然有些舍不得这里的人,但也由不得她挑挑拣拣的,丁先生很是放心不下,可是在已经熟悉这片区域的情况下,主笔并不适合擅自离开,见识了战场的伤亡率,两人都不欲多言,只是互留了通信地址,道了声珍重,就分开了。
一路颠簸驱车,路过很多村庄,都空无一人,长城沿线的老百姓能跑的跑,能躲的躲,真是一点也不逞强,枯黄的野草长在田野里,往土路伸过来,飞虫成群结队的飞,远处的山壁上,还有红红黄黄的花垂下来,很有一股萧索又艳丽的感觉。
黎嘉骏每日被炮震、被飞机震,已经锻炼出了一个铁胃,此时车子还是与来时一样的颠簸,可是她已经能够身子随波逐流思想怡然不动了,因为戴了厚厚的帽子,头撞上窗框也只是闷闷的一下,并不怎么疼。
她看到远处有大鸟盘旋飞过,像鹰又像雕,那大鸟看起来很瘦,似乎是秃了毛,气势却一点不减,在远处一圈又一圈的荡,车子开出很远了,还能看到它在山谷里小小的身影。
“哎……”刚才走时对面还有山炮往这儿有一下没一下的轰呢,转眼那么安静。黎嘉骏都有点惆怅起来了,她颇为无聊的哼着古怪的调子,竟然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到古北口的时候,已经第二天早上了。
这车吭哧吭哧的开了一晚上,司机简直就是铁人,只听他大喊一声:“黎记者,到了!”就蹭的窜出车子拉开门,在一旁笔直的站着,等了许久没见动静,好奇的看进来。
黎嘉骏缩在椅子上,眼泪汪汪的:“大哥,我全身都僵了。”
“嗨,没事儿!”司机手一伸把她从车里拎出来,在她哎哎哎的尖叫中凌空抖了两抖才放下,这一下散架的骨头居然给抖归位了,等她在地上飘了两步后,还真的好了起来。
“我还要去复命!您找个人问路啊!”司机忙不迭的走了。
黎嘉骏都来不及应,她正在震撼中。
司机把她送到了古北口的南天门。
这真是个门,夹在两座山之间,只有一个门洞,可是它却巍峨高大,头顶着一座城楼,脚旁立着一座庙,它虽然破破烂烂的站着,可偏偏就在那山垭间立出了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
这是她作为一个军事渣,真正在一个单体建筑上看到了要塞的奥义,就那么一眼,随便谁都会明白它对这一场战争的重要性。
因为她的背后,就是平原。
一马平川,再无天险。
此时那高耸的门洞像是个因为惊讶而“哦”了一声的嘴,顺着它的“嘴”看过去,火红的太阳正在灼灼的燃烧着。
此景不拍,枉为照相狗!
黎嘉骏连忙掏出相机,卡擦了一声,心满意足。
“记者先生?”一个人突然在身后问,黎嘉骏回头,是个长得颇俊的小兵哥,虽然一脸阳光赐予的深蜜色,但五官俊朗帅气,颇像个贵族公子,他一身黄色军装穿得器宇轩昂,眨眨眼,突然笑起来,露出雪白的小虎牙,“先生竟然是个女中豪杰呢,我奉命来引您去驻地,长官们大概没时间招待您,楼先生正在等您。”
“楼先生可还好?”黎嘉骏跟在小兵哥身后走,楼先生就是派驻在古北口的笔杆子记者,也是个四十来岁的先生,人虽瘦津津的,肚子却有点福态。
“还行,楼先生乐天风趣,我们都很喜欢他。”小兵哥带着她转悠,黎嘉骏故意落后两步盯着他背影看了两眼,挑挑眉,忽然问:“大哥您怎么称呼啊?”
小兵哥顿了顿,笑道:“叫我阿梓哥好了,木辛梓。”
“哦!”黎嘉骏应了一声,转而甜滋滋的叫了声,“阿梓哥好!阿梓哥我是不是哪里见过你啊?”
阿梓一个趔趄,又挺胸收腹,正经道:“怎么会,你一看就是富家小姐,我当兵前在田里刨食,怎么可能认得。”
“那你上过学?”黎嘉骏问,“你不像没读过书的啊。”
“略学了一点罢了。”
“哦。”黎嘉骏还是觉得怪怪的,莫名熟悉感,但光盯着脸吧,又看不出什么来,她压下心里的疑惑,第一次怀疑会不会是以前的黎嘉骏还在作祟……怪吓人的。
这一路跑过好几队士兵,装备都很精良,要什么有什么的样子,黎嘉骏不由得又是感慨又有点不平衡。
这儿是中央军在镇守,大皮靴卡其布冲锋枪手榴弹应有尽有,可那边第二十九军还在穿着草鞋耍大刀!同一个战线,待遇天差地别,偏偏还是那边打出了声威,简直羞耻。
貌似是看到黎嘉骏表情不大平衡的表情,阿梓忍不住还是给她介绍起这个地方来。
这里是古北口的关城,出了南天门,左边是卧虎山,右边是蟠龙山,蟠龙山拥有整个战场的最制高点370高地和将军楼。
“关前长山峪,关上将军楼,关后南天门,这就是我们的三条防线。”阿梓虚指着远方。
“那现在最前线是……”
“南天门。”阿梓冷着脸。
“……哦。”黎嘉骏觉得自己这样问好像很像找茬的,只能闭上嘴。
阿梓调节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早饭还没吃吧,我先带你去弄点吃的,可能不会很多,能送上前线的,这时候已经送过去了。”
黎嘉骏不想说自己不饿,她知道这时候自己说不饿是很不理智的装逼行为,一旦客气一下,人家就真的不给你吃的了。
找炊事班讨了点馒头和咸菜,她一边吃着,阿梓一边领着她往师部去,随着时间的流逝,气氛越来越紧张,再走几步,老远就听到有人在大吼:“全部押上去!再难也要守住那!那儿不能丢,绝对不能丢!”
一个老先生叹着气走出来,背着手看到黎嘉骏他们,眼睛一亮,一路小跑着过来:“小黎,小黎啊?”
“是我呐,楼先生。”黎嘉骏迎上去,“先生,里面怎么了?”
楼先生摇摇头:“这仗打的……对了,你还爬的动山吗?”
“这没行不行吧,只有去不去!”
“那成,去吧。”
“啊?去哪?”
“前边啊,叔叔带你去前头玩儿,嘿嘿!”
“……”队友画风换的太快有点转变不过来肿末办!
阿梓在一边听着,冷不丁问:“敢问二位去哪?”
黎嘉骏哪知道,她望向楼先生,楼先生一挺身:“八道子楼!”
“不行,不能去!”阿梓刷的冷硬起来。
“那是哪?”黎嘉骏问阿梓。
“怎么不能去,战地记者就要去战地,小黎你说是不是!”
“是的说,但那是哪?”
“前线!”
“八道子楼太危险了,不能去!”
黎嘉骏再次觉得自己没必要再问了,她左看看右看看,头都转晕了,这时,几辆车开过来,几个军官走过去上了车,其中一个朝着楼先生招呼了一下:“楼先生,走了!”
“走走走!”楼先生连忙过去,朝黎嘉骏撩撩手。
黎嘉骏哦了一声跟上去,忽然被人一抓住,阿梓竟然眯起眼睛一脸严肃:“黎小姐,那儿不能去。”
黎嘉骏简直要哭笑不得了,她瞪大眼睛长呼一口气:“这个,小哥,那个,其实哪儿都不安全……额,还是要谢谢您费心,不过,真的……你真的不认得我?”
阿梓的回答是立马放开手退后两步,手做出请的姿势,再不发一言。
这一个多月,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前线行走,虽然每次都是一触即退,并没有受伤或者危及生命的时候,可是变幻的战局有多么莫测却是尝了个够,却从不曾有人这般阻拦她,但现在被阿梓这样拦着,她竟然没多少感激,反而感觉怪怪的。
一直到车行半路,她还在回味刚才手被抓着的感觉,还问了楼先生,结果这居然是新到的增援部队,楼先生也不清楚阿梓全名,还调笑黎嘉骏:“怎么,看上人家小伙儿了?”
黎嘉骏很老实的回答:“我还真觉得那里见过他。”
“哈哈哈,那回去我帮你问问,他有没有于梦中见过你。”
“……”队友画风转变太快真的受不了。
在赶往前线的路上,是不会出现短兵交接的,可是其他就不一定了,古北口作为离北平最近的关卡,受到了日军的重点照顾,时不时的就有飞机往后方光顾一下,所以到处都有弹坑,开车的师傅堪称古北口车神,在弹坑之间旋转跳跃,黎嘉骏不得不闭上眼假装自己在坐过山车,要是丁先生在估计这时候已经吐了,显然楼先生是身经百战,在这跳跃的车厢里,他竟然还拿出了笔记本,拿着铅笔在上面描画,有时候笔迹飞出去了,他面不改色的又给描回来。
“先生,你在写什么?”
“我们去那儿不能逗留很久,所以得提前准备好干什么。”
“这我也知道……您现在才开始写?!”丁先生都是在晚上写好早上出发的。
“我也是刚听说可以顺道去八道楼子,难道你敢在师部当着那群人就写一会儿要怎么折腾他们的手下?”
“……不敢。”
“我也不敢。”
“……”还是适应不了画风,她要丁先生!
一路抖到一座山的山脚,黎嘉骏和楼先生被放了下来,两人带着师部的证明一道开始往山上爬,这时候她才知道,这八道子楼是古北口最后一个制高点,位于第二防线和第三防线之间,它俯视长城内外,视野开阔,所见皆可守,同时还掐着通往北平的公路,战略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旦失去了它,战局将毁。
“现在是黄杰守着,听杜师长的意思,好像黄杰并不是很看重这个阵地,他认为八道楼子山高路险,日军全是重武器,抬都抬不上来,光靠人根本打不下来……前头将军楼我都没看到,这儿我得去瞧瞧。”楼先生说着,露出一抹无奈地笑,“趁它还没掉。”
……这话,也只有他俩在的时候才能说说。
这时候黎嘉骏已经爬得半死了,连她都觉得那个黄杰想法挺对的,这种时而六十度陡坡的山,随便个机枪都压死了,还炮么,简直逗!等她和楼先生一道气喘如狗的找了块平地坐着歇息时,竟然看到有小贩挑着担子往上走!
沿途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这小贩是空降的吗,他怎么上来的?!
黎嘉骏与楼先生对视一眼,在小贩路过时异口同声的叫住他:“喂你,谁准你上来的,军事重地你不知道?”
小贩点头哈腰的:“小的知道,小的只是赚点活命钱,是上头的长官同意小的送点烟酒上去的。”
两人听后半晌没说话。
这是怎么个情况,完全看不懂啊!
战场上,三道防线让人打下俩了,你特马居然还敢叫小贩送烟酒,上面不会还在开茶室吧!
黎嘉骏毫不怀疑此时八道子楼的防御度,那必然是为零的!
两人都不是长官,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小贩精神抖擞的继续上山,可沿途谈话的心情却完全没有了,最后一段路,完全是沉默着上去的。
八道子楼有四个碉楼,样子并不出彩,但是地理位置实在是好,它只要立在那,所有人都是仰视它的,看起来黑黢黢的一坨,四面皆是险峰,差别只在于险的角度罢了。
等两人气喘吁吁的爬过去,通过了守军的身份验证后,他们终于登上了八道子楼的阶梯,此时小贩早已做了生意出来,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黎嘉骏清晰的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悠扬的麻将声。
“……”
如果她手里有个手机,她肯定报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