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皇妃

作者:莫言殇



    这一情形出乎宗政无忧意料之外,他不禁微微一愣,凤眸半眯,冷嘲笑道:“你怎会变得如此不济?”莫非他又在使什么阴谋诡计?

    宗政无筹对他的轻蔑只回以自嘲一笑,抬手抹了一把嘴角,却止不住仍不断涌出的鲜红。生命的流逝,没有带给他绝望和悲伤,他捡起落在身边的剑,强自撑着,以剑支地,艰难站起。在敌人的面前,就算是死,也要站着死!他目光幽幽穿过无数人马,落在不远处骑在马背上的白发女子,凄凉一笑道:“容乐,我死后,你……能记住我多久?”一天?一年?还是一辈子?这个问题,他真的很想知道。

    宗政无忧身躯一震,执剑的手微微颤了一颤,他忽然也想知道这样一个答案。如果,这个人为了她就这么死在了他手里,那么,这个人是不是将永远活在了她的心里?这种可能,让他的脚步如被钉在了地上,无法前行。他顿住身子,转头去望,风雪中,女子白发飞散,身躯单薄,风鼓起她的狐裘大衣,像是随时都要将她卷走。

    漫夭目光一如这夜空的沉寂,她紧抿着唇,这个问题,她不会回答,也无法回答。

    片刻的沉默过后,只有寒冷的风雪拍打而过的冷冽声响,掠过他们的身子。风穿身而过,寒气却停驻在了心里。

    “为什么不回答?”问这句话的人,是宗政无忧,他望着她抱在怀里的小小植物,目光冰冷复杂。

    漫夭握紧缰绳,双腿夹了马腹,驱马上前。到跟前才跳下来,走到宗政无忧面前五步远的距离,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面色平静,轻叹着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宗政无忧移开目光不看她,声音冰冷带着少许的惶然不安,“不是我想,而是你想。”

    漫夭扬唇,笑得苦涩之极,“我想?我想什么你不知道吗?我在这世上,不过是一缕孤魂……如果不是你,我这缕孤魂也早已魂飞湮灭,而这个世界,除你之外,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我所想……不过是,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了,我便死了。仅此而已!”她的目光坦诚而坚定,眼底的忧伤那样清晰可见。这样够不够?她的命是他的,她的身是他的,她的心也是他的,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放心?

    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心底同时一震,她如此坦白而直接。宗政无忧似是一下子不能回神,怔怔地转眼望着面前的女子,眼神却始终不曾变暖。

    宗政无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凄凉惨淡,“我真希望客栈里的那一剑,你没有刺偏。”这样,他便听不见她对宗政无忧生死相许的诺言,那么,就算是死,也不会死得这么痛吧?如果死在她的手里,兴许,他还能在她心里……多活上几天。

    漫夭听着抿紧了唇,手提着剑,转身朝宗政无筹走了过去。宗政无忧看着她,没有阻拦。

    漫夭脚步沉缓,每一步都在将自己的心变成铁石。有些东西该看明白,也该想明白,如果他们两个注定只能活一个,那她根本不用选择。而傅筹,她不想他因她而死,但若今日他的死无可避免,那与其让无忧动手,不如让傅筹死在她手里。她只是一个嫔妃,一个世人眼中的红颜祸水,再心狠手辣也无关大局。而无忧却不同,他是帝王!这个天下,总讲究些仁义道德,那些表面的东西,别人可以不在乎,但是帝王,却不可以不在乎。做皇帝就是这样,很多事不由己心。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傅筹即位,老九只是被软禁,而宗政筱仁至今还能活着的原因。天下未定,帝王不能给人六亲不认残暴不仁的印象,否则民心皆背,杀了傅筹,广揽皇权的傅太后又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她望着宗政无筹那艰难支撑着站立的姿势,用笑容掩藏痛苦故做无事的表情,像是曾经受过穿骨之痛后若无其事陪伴她的模样。她心中酸涩莫名,她不禁回想,她前世今生活了二十多年,有几人对她付出过这样的真心?除了无忧,怕也只有傅筹了。命运弄人,他们都无力与之抗衡。

    她扭过头,望着茫茫黑夜,压下心头的所有情绪,声音清冷而平静,“如果你想,我可以满足你,再补上一剑。这一次,绝不会再有偏差。但你不要指望,我会因此愧疚一生。”

    也不知道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她说完将手中的血乌往他面前一塞,也不看他,“这东西,我用不着,你请收回。”

    宗政无筹看着她扭到一边的侧脸,那微垂的眼睫掩盖下的眸子是冷漠疏离的表情,而那表情的背后,总有一丝悲凉的让人无法触碰的东西。他低眸扫了眼递到他跟前的小小植物,就是为寻这小小植物,他放下还不够安定的朝堂,亲赴边关,三个月便可以平定的战乱,他却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出动所有人马,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她三千白发。寻获此物,三个多月来,不知道吸了他多少鲜血,伤了多少元气。身体伤了只需要时间便可康复,元气伤了,却是难以补回,若是放在从前,即便受此一剑,他也不会如此不堪一击。但是这些,有什么用?

    “好。若收回血乌,便能减少你心里的负担,那我便收回。”他微微牵着唇角,那温和的笑容一如从前日夜相伴的表情,但却掩不去眼底的落寞和哀伤。既然快要死了,能多为她做一点,便多为她做一点吧。他笑着,语气淡淡说:“这东西本就是寻回来玩玩而已,你不要,那便扔了吧。”

    他接过血乌,将那曾经珍视如生命的东西随手丢垃圾般的扔了出去。精致的陶瓷花盆碎裂成片,植物的根茎折断,有殷红的血流淌出来,似是为它不幸夭折的命运抒发着浓烈的伤感。

    漫夭只看了一眼,便抬高下巴,不愿再看。

    宗政无筹微微笑着说:“容乐,动手吧。死在你手里,是我最好的归宿。”说罢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爱人穿心一剑。他这一生活了二十二年,人人说他心思缜密算无遗漏,但这一次,放弃算计,不再筹谋,只求走出地狱,寻一个解脱。

    漫夭睁大眼睛望天,微微吸气,雪花落进她眼里,冰冷冰冷的感觉,从头一直蔓延到脚底。她闭了下眼,握住剑的手缓缓抬起,竟沉重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