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临天皇回了一下头,宗政无忧别过眼,墓室之门开了又合上,这寒冷如冰的空阔墓室,冻得人心生疼。他重又看向棺中的女子,心中低喃。
母亲,他也要抛下我走了!
这世界之大,人有千千万万,但还有谁会爱我?我又能爱谁?恨谁?
是不是从此以后,他连恨,也只能藏在心底了,再找不到可以发泄的人。
临天皇出了陵墓,外面的光线强烈,照得他眼睛都难以睁开,看不清脚下的路,下阶梯的时候险些踩空。守在外面的陈公公慌忙迎上来扶着他,紧张道:“陛下,小心。”
临天皇吐出一口气,抬手摸了把下巴的青色胡渣,对陈公公问道:“朕,是不是老了?这个样子去见云儿,她会不会嫌弃朕?”
陈公公心中一惊,他伺候陛下这些年,将陛下心里的苦和痛都看在眼里,从不曾听他说过这样感伤的话,他连忙笑着道:“陛下不老,陛下还正当壮年,奴才记得,贵妃娘娘以前总跟奴才们说,就喜欢看陛下留点胡子的模样,看起来更有男人味!”这话放在一般的帝王面前,能招来杀头之祸,但临天皇听了却是心情极好。
他还不到五十岁,说起来是不算老,可他怎么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呢?与云儿相比,他确实是个老头子了。
临天皇走出皇陵,来到轿辇旁,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他皱眉问道:“那是何人的马车?”
刘副将忙恭敬回道:“回禀陛下,是卫国将军夫人的马车。”
“哦?”临天皇冷峭的眉眼微凝,是那个女子!“她来这里做什么?人呢?”
“将军夫人说有事要见离王,现在人在那个凉亭子里。”刘副将伸手往右边一指,又道:“卑职这就让人去传。”
“不必了,”临天皇抬手制止,见右边台阶延伸往上,一名白衣女子背身而立,身姿飘然若仙,他双眼微眯,这样的女子即使她生性淡然,却注定是不平凡,要掀起血雨狂澜。他对众人吩咐道:“朕去走走,你们都不用跟来。”
“遵旨。”
八角凉亭里,漫夭起身站在亭栏边,遥望远处的风景。北郊皇陵地势极高,站在此处更是能一览京城之貌。她看着看着,就觉得,原来人是这样的渺小。
“参见陛下!”
漫夭心神游移之际,听到身后项影的叩拜之声,心下一惊,连忙转身行礼。“容乐见过皇帝陛下!”
临天皇径直在石凳上坐了,随口说了声:“免礼!”又摆手对项影道:“你下去吧,朕跟容乐长公主说说话。”
项影看了漫夭一眼,有些不放心,漫夭冲他点头,他才领旨行礼告退。
漫夭面上始终保持这恭敬有礼的微笑,心中却甚觉奇怪,临天皇若要与她说话,哪需要他亲自来这亭子?大可直接叫人传她过去?
临天皇指着他对面的石凳,冷峭的眉眼较平常稍显平和了一点,以一个长者的口吻说道:“这里不比宫中,不必讲究那么多规矩,你坐吧。”
“谢陛下!”漫夭人是坐下了,心却还提着。她安静地坐着,摸不准临天皇的心思,因此,临天皇不说话,她也不随意开口。
临天皇自上了这凉亭,目光就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几分犀利,几分探究,一如她第一日进宫时所见到的他的眼神,令人不敢直视。
临天皇转了转身子,让自己坐的舒服点,这才问道:“你和无忧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他一直想问,却无从问去。
漫夭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抿了抿唇,正在心中措辞,又听临天皇道:“你不用犹豫,也别考虑怎么回答最合适,就跟朕说实话。你对无忧到底有情无情?若有情,为何你要选择嫁给傅爱卿?若无情,你今日又为何来找他?”
漫夭顿时有一种心思被看穿的感觉,深吸一口气,心头涩涩,这种问题,怎么回答都是个错。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她也索性说心里话。“回陛下,不管有情无情,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容乐于离王,只是一个用来练功的工具,他本无情,我自收心。至于嫁给傅将军,容乐……身不由己。今日来见离王,实是有事想请他帮忙。”
临天皇听完之后,面色如常,只是凝眸,似是在思量她所说的真实度,过了半响,才道:“你说无忧拿你当练功的工具?是无忧亲口承认的?”
时过一年,再将伤口剖将出来晒晾,心口还是会隐隐作痛。漫夭苦涩一笑,艰难点头道:“是。”
临天皇皱眉,只看着漫夭的眼睛,那女子的眼光平静如常,但眼底极力掩藏的被爱情所伤的痕迹逃不掉他的眼睛,临天皇心中一动,问道:“你不是他,你怎知他无情?你若真收了心,怕也不会出现在此处了。”
漫夭心底一震,临天皇话中有话,她没有作答。
临天皇望着她,不放过她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尽管她似乎没什么表情变化。这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女子,聪慧,理智,胆大,心细,这让他忽然就想起了傅鸢,他心里立刻有了一分不自在。漫夭见临天皇眼中神色有变,不觉心头微凛,更知要小心应对。
过了一会儿,临天皇直了直身子,忽然说了一句:“你的一曲高山,弹得不错啊!”
漫夭惊得抬头,只见临天皇冷峭的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深沉,面色不定,她心头一跳,忙起身跪下请罪,语声恭敬,极力保持镇定,道:“容乐为保两国之谊,不得已犯下欺君之罪,请陛下宽恕!”她低着头,额角薄汗密布,心悬于空。以为观荷殿一计能瞒天过海,谁知他们个个心明如镜。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她弹得太过了吗?还是这些人太精明计算,事事如料?
临天皇盯着她低垂的眼睫,沉声道:“你假借婢女之手,辱我临天国之威,欺骗朕和满朝文武,你确实犯下了欺君之罪!”
漫夭抬起头来,直视着临天皇,道:“此事容乐确有不是之处,但容乐斗胆请陛下为容乐设身处地想一想,孙小姐有心与我作难,以当时的情形,唯有此法,方能保证不伤两国任何一方的尊严。还请陛下明鉴!”
她语句铿锵,大胆明辨。
临天皇审视着她,凌厉的目光渐渐平和了下来,忽然笑道:“朕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懂得拿捏分寸。倘若当时你有争斗之心,不知道收敛得当,一心要超过雅黎给她难堪,那朕也不会姑息于你。好了,你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