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 (白发皇妃)

作者:莫言殇

    漫夭伏在窗前桌案上,一手按住一张宽大的白纸,一手执笔画着什么。她黛眉微蹙,表情极为认真,头垂着,纤细的颈项弯出优美的弧度。长发从耳边滑落,散在同样雪白的宣纸之上。

    她的周围堆满了陈旧的书简,那些书简上是有关于兵器与战阵的资料。

    这几日,除了晚上睡觉以及和无忧一起用膳的时间,其它时候,她都在琢磨一件事情。战争即将来临,南朝的军队加上招募的新军,总数也不过二十来万,而北朝铁甲军却有近四十万,启云国的大军不少于五十万。如果没有优良的装备和武器,即便是谋略过人,打起仗来,也十分吃亏。而这个年代的装备和兵器,无非就是盔甲、战马、矛、盾、弓、弩、剑。单独的某一样,不是攻就是防,却没有一样能将攻防结为一体。

    她兀自凝思,全然不觉外面天色已黑。宫女进屋掌了灯默默退下,生怕打扰到她。整个漫香殿的宫女太监都知道,她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废寝忘食,不喜欢有人打搅。

    她以前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的设计竟然会用在战争之中的兵器装备之上。这件事她还没来得及跟无忧商量,只想等她的设计完成之后,给他一个惊喜。望着笔下成型的绘图,她微微扬起唇,双目之中流转的光华,令空中高悬的满月也黯然失色。

    她终于呼出一口气,放下笔,守在门口的宫女连忙进来行礼道:“娘娘,晚膳已经热了四回了,您快去膳厅用膳吧。”

    漫夭一愣,看了眼暗黑的夜色,这才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在这里坐了好几个时辰。她扭头问道:“什么时辰了?皇上还未过来吗?”

    宫女回道:“回娘娘的话,已经戌时五刻了,半个时辰前,祥公公奉旨来传话,皇上今晚有事,不过来漫香殿了,皇上让娘娘自己用膳,不用等他。”

    漫夭微怔,他们说好,无论多忙,用膳的时候一定要在一起。这两日,虽然他同她说话还是像平常一样,但她直觉他心中有事。她皱了皱眉,问道:“可还说别的了?”

    宫女摇头道:“没有。”

    她低眸顿了一顿,缓缓站起身,一抬头,便望见了暗灰色天空中那一轮狡黠明亮的圆月,恍然想起,今天是十一月十五日,似乎是她的生日。有多少年没过过生日了?

    记得前世,在父亲有了外遇,母亲常年住院之后,就不曾有人记得她的生日。母亲去世后,她每年的这天晚上,会一个人坐在空阔的屋子里,对着生日蛋糕,从不许愿,只是睁着眼睛看着蜡烛慢慢燃尽,然后静静地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关掉所有的灯,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

    那时候的她,至少还有个蛋糕,还能为自己象征性的过个生日,而来到这个世界,她却不敢让人知道这一天对她而言有何特别,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秘密,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

    去年的这一天,他们正在来江南的路上,面对着敌人的追击,她没有向无忧提过此事。而今年,她希望有一个人可以替她实现多年的夙愿,不需要蛋糕,也不需要盛大的仪式,只需要有一个人可以轻轻地拥抱她,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那就够了!

    她拿起桌上的绘图,走到膳厅,见饭菜又有些凉了,对宫女吩咐道:“再热一遍,热好了送去龙霄宫。”

    宫女一惊,抬头“啊”了一声,屋里其它几个宫女相互望了一眼,眼中竟有担忧和闪烁。

    漫夭眉头一蹙,直觉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凝眸,冷冷扫了众人一眼,目光犀利,声音就像结了冰,问道:“怎么?你们有事瞒着本宫?”

    宫女们一见她懂了怒,吓得腿一软,便跪下了,连连道:“奴婢不敢。请娘娘恕罪!”

    漫夭低眸睥睨着她们,冷冷地吐出一个字,“说。”

    宫女们虽然害怕,但仍旧低着头,犹豫着不敢开口,有一名年纪较小的宫女忍不住,说道:“前几天宫里来了一位桑小姐,住进了漪澜殿。听说这位桑小姐年轻貌美,唱歌唱得可好了……”

    “萱儿。”年长些跪在最前面的宫女面色一变,忙斥了一声,道:“桑小姐再美也不及咱们娘娘的万分之一,娘娘天人之姿,哪里是一般的平凡女子可比的?娘娘,是这样的,桑小姐进宫已有五日,这五日,皇上都没有去漪澜殿看过她。今天下午,桑小姐在皇上来漫香殿的必经之路上唱歌,吸引皇上的注意力,还说皇上整日为国事操劳,她亲自下厨为皇上煲了汤,给皇上补补身子,然后……她就跟着皇上去了龙霄宫,陪皇上用晚膳……”

    漫夭心一沉,她这几日每日都只顾着看书简,琢磨很快来临的战事,只想能多帮他分担一些,却不想别的女人都进宫五日了,她竟然丝毫不知!

    无忧让那女子入宫做什么?那女子又是唱歌,又是煲汤,看来是个不甘于平凡与寂寞的人。

    又一名宫女面色担忧道:“娘娘,你快想想办法吧!现在宫里私下都在传,说娘娘很快要被打入冷宫,桑小姐会当皇后……”

    “快住口,别胡说!”年长的宫女慌忙阻止那嘴上没个遮拦的宫女,并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忙道:“娘娘,您别听她们瞎说,皇上对娘娘的宠爱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啊?就算桑小姐真被封了皇后,在皇上的心里头,也还是只有娘娘您一个。娘娘,您先用膳吧,别饿坏了身子。”

    漫夭攒紧手中的东西,尖利的指甲刺透那白色的宣纸,钉在自己的肌肤之上。她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望着他平常坐的位置,面色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不安。

    宫女们面面相觑,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过了许久,漫夭才轻轻开口,语气淡淡道:“都撤了罢。”

    “啊?娘娘您……”

    “本宫说,撤了。”她目光凌厉,声音亦是冰冰冷冷,不容抗拒。“你们都退下。”

    “是。”宫女们忙应声退了出去。

    漫夭在屋里踱了两圈,五指发白。

    冬日的晚风寒凉刺骨,拍打着雕花窗格,呼扇着凉白的窗纸。不曾合紧的窗子吱呀一声被掀开,冷风透窗直入,掀动她一头如雪银丝。

    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可以无所顾忌任性而为的离王,她会坚信他不会妥协,但此刻的他,是一个权势还未完全稳固的帝王,他的父亲在仇人的手里,不知遭受着何种折磨?他母亲的尸骨陵墓在敌人的地盘,逢年过节他想要拜祭都做不到!还有带给他们耻辱的人,如今都虎视眈眈,千方百计想让他们死。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无法确定他会如何抉择?

    爱人或是江山,从来不能两全,到了他这里,是否会有破例?朝臣相逼,军营暴乱,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利用她白发之事大做文章,那人一定是极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便利用南朝大臣们的私心,想让他这个帝王成为孤军,陷入两难境地,才设下这样狠毒的计谋。

    一个帝王可以处置任何一个臣子,但是帝王却不能与满朝文武甚至是整个国家军队作对,那是自寻死路。桑丞相在南朝根基太深,满朝文武几乎有一半是他的门生,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拔除,岂是那般容易的事?

    她明白这些道理,明白他的为难处境,可是她仍然做不到心甘情愿与她人共事一夫!辗转往回,历经生死,难道这就是命运吗?命中注定她得不到她想要的爱情?

    她想了想,转身看了眼外面暗黑的天空,快步走了出去。

    漫香殿离龙霄宫不远,她只用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龙霄宫外,门口的守卫忙对她行礼,她来此处从不需通报。

    进了龙霄宫,她远远便听到丝竹之声,还有女子的歌声,那歌喉仿佛百灵般婉转清灵,极为悦耳动听。此女果然唱功了得,想必为这一日准备了很久。

    漫夭忽然顿住脚步,站在门口,没再往前走。

    她目光微凉,凝望着那声乐传来的方向,一动不动。那灯火辉煌的宫殿就在她的眼前,她只要走进去,便能阻止有可能发生的一切。

    黑夜里的灯火格外的耀眼,空中圆月皎洁,将宫殿外的树木投在地上的阴影拉得很长。这宫中已然熟悉的一切,在她心里变得有些陌生。

    出门之时忘了披上狐裘,此刻冷风直灌,她只觉浑身发冷,连心也一起冰凉,就如同她脚下青白的地砖。为什么相爱的人千辛万苦走到一起,还要有这么多的磨难和考验?

    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直入肺腑,她凉凉地笑了笑,喃喃道:“真冷!”没有了那一双温暖的手扶着她,这日子冷得就像是结了冰。

    她又望了眼那座宫殿,想了想,最终还是缓缓地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为什么不进去?”刚离开龙霄宫,一直远远注视着她的萧煞便出现在她面前。他以为她会进去,因为她这样骄傲的女子,一旦确定了自己想要什么,便不会容许有人破坏她的幸福。

    漫夭顿住脚步,进去做什么?他说这件事交给他处理,她说过会相信他,她就应该相信他会处理好!

    如果连他都不能够相信,那她的生命真的找不到存在的意义。那样的人生太可悲,她还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扬着下巴,目光望向遥远而黑暗的天际,淡淡笑道:“他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说罢不理会萧煞的怔愣,径直离去,凉白的月光倾洒在她单薄的背影之上,看疼了身后之人的眼。

    清风殿外,梅林之中,她叫人取来一方琴,独坐于亭台。遣了所有人出去,整个漫香殿,她孤身一人,冷月相伴。

    琴弦拨动,寂寥的音符如叮咚的清泉自苍白的指尖流淌而出,带着她此刻惶然不定的心情,萦绕在这寂静深宫的夜里,沾染上夜的萧瑟凄凉。

    对面清风殿里一抹昏黄的灯光烛影在风中摇曳,照不亮外头的漆黑。

    她忽然在想,当年的云贵妃看临天皇娶了傅鸢,她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哀沉痛?在傅鸢盛宠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如何熬过一个又一个令人绝望的漫漫长夜?若是这个世界的女子也就罢了,从小被灌输男人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之事,那样至少容易接受一些。而可悲的是,云贵妃与她一样,从那个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的社会而来,在她们的思想之中,爱情就应该是一心一意,容不得第三人踏足。这是她们的幸,还是不幸?

    “无忧,但愿你不要让他们的悲剧在我们身上重演。”

    就这样,她用悲凉的琴音陪伴自己度过了生日里的最后一刻,这一次,依然无人陪伴,没有听到一声温暖的祝福。

    有多久没有头痛过了?大概是从泠儿走了以后吧,不知道是何原因,她每逢月圆之夜的头痛症从那以后突然消失了,仿佛从来也不曾痛过一般。而此刻,她竟然怀念起那头痛的感觉,头若痛了,便可以喝那药沉沉睡去,不必这般煎熬地坐在这里。

    一夜无眠,她静静地坐在梅林之中,望着天,思索着,没有血乌,有什么法子可以遏制住她白发妖孽的流言,尽快平息这一场有心人恶意掀起的朝堂与军队的暴乱?

    东方发白,她抬头揉一揉阵阵发紧的太阳穴。

    这时,林子里走进一个人,她转眼看去,竟是几日不曾见到的萧可。

    萧可不似平常那般一见她便来挽着她的手臂,而是低着头慢慢朝她走过来。面色少有的凝重,眼眶微红。

    漫夭蹙眉问道:“可儿,这么早,你怎么过来了?”

    “公主姐姐。”萧可轻轻叫了她一声,咬着嘴唇,目光有些躲闪,似在犹豫着什么。然后垂下头,声音极轻,说道:“公主姐姐,对不起,我……皇上他……”

    萧可的反常令她觉出事情不寻常,漫夭心头一跳,忙站起身,问道:“他怎么了?”她竟不觉自己的声音带了些许的颤意。

    萧可抬头看她,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漫夭失了镇定,口气急道:“可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快说呀!”

    萧可道:“公主姐姐……您自己去龙霄宫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