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我女儿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母亲一把推开我,“你们都当我老糊涂了吗?我连自己女儿也不认识了吗?说,你们把我女儿弄哪去了?”
我身子摇晃,几乎跌倒,朱道枫扶住我安慰道,“等阿姨冷静些再说,你也要冷静,听话,你先上楼……”说着就把我往楼上拖。而朱洪生显然也没意识到事情有这么严重,他试图去抱我母亲,可是母亲抓住他又踢又打,“朱洪生,我要跟你拼命,你把我女儿弄哪去了,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这辈子唯一的希望,你竟然把她弄不见了,迈青被你弄得不见,静静被你弄得不见,连我唯一的幼幼也不放过,你是人还是畜生啊?……”
“幼仪!”朱洪生喊。
我哀绝地看着失去理智的母亲,依然还是那么的美丽,可她满脸是泪,披头散发,女儿就站在她面前,她却不相认……我不甘心,随后的几天我使出浑身解数让母亲相信我就是她的幼幼,可是无济于事,母亲不仅不认我,还对我充满敌意,我一接近她,她就张牙舞爪,轻则骂人,重则朝我砸东西,我的头已经被她砸了几个大包了。朱道枫心疼不已,在母亲回国的第四天晚上建议把她送到医院去,我说送什么医院,他支吾了半天说送精神病院,我一听就发狂了,暴跳如雷,大骂他没心没肺,竟然要把我千辛万苦盼回来的母亲送到疯子住的地方去,朱道枫被我骂得不敢吭声,谁知他老子却站在他这一边,也劝我说:
“只能这个样子,幼幼,本来你母亲在美国恢复得可以的,哪知道一回来就失控了,她的意识仍然停留在十几年前,肯定是不认得你的,不仅不认得,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她的病情会更加恶化,重蹈当年覆辙……”
“重蹈覆辙?什么意思?”
“当年把你母亲带到美国,她没见到你父亲和姐姐,就彻底发疯了,几次要自杀,杀不了自己就杀别人,捅伤了几个佣人,我当时也是没办法才把她送到当地的医院,病情时好时坏,直到这两年才趋于稳定,我很怕她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那你当初为什么把她拐走?”我跺着脚,挥舞着双手也要疯了,“如果你不把她拐走,我就不会去梓园找她,不找她就不会被你们家的狼狗咬伤毁容,没有毁容她又怎么会不认我,都是你作的孽,你现在竟然还要把她送到疯子的地方去住!你们安的什么心?怎么不把我也送进去!干脆送我进去啊!”
“幽兰,过去的事情再说有什么意义,当务之急是给阿姨治病!”朱道枫始终是跟他老子一个鼻孔通气的。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你们要把我妈送走,就把我先送走!”
“幽兰!”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完全不在我控制之下,母亲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整夜的不睡觉,没有办法,只好给她服用镇定药物,吃了药她就安静了,昏睡不醒。母亲昏睡的样子更加让我心如刀割,我常常伏在她床边哭到天明。而药物一失效,母亲就更癫狂了,从厨房拿起刀就要砍人,小艾几次差点被她砍到,就算我收起了所有的刀具和尖锐物件也没用,她开始自残,不是撞墙,就是要跳楼,我和小艾二十四小时轮番看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几天下来,我像是从地狱里捞起来的鬼,整个人都脱了相,朱道枫再次提出把母亲送到精神病院接受正规治疗的想法,我还是不同意。他老子就说,再这么下去,你会比你母亲先进去!
“我先进去就我先进去,哪怕是进坟墓,我也要把母亲留在身边!”我看到朱洪生就冒火。
他们完全不能理解!和母亲失散这么多年,哪怕是死在一起,我也不会跟母亲分开的,虽然我心里很清楚,今天的母亲已不是十几年的母亲,她已经没有正常人的思维形态了,她彻底丢失了从前的记忆,但是有什么办法,明知是没有希望的事,我还是抱着最后的幻想,幻想奇迹出现,母亲能“醒”过来。如果她“醒”了,她就会记起一切,虽然会很痛苦,但至少会认我这个女儿,只要她认我,我愿意跟她一起承受痛苦,哪怕我已经承受了十几年!
然后,世上的事情哪是人可以完全想象得到的,母亲后来的确醒过来了,却让我彻底失去了她……
那撕心裂肺的一天发生在母亲回国后第九天,朱道枫一大早就说既然不送去精神病院,那就送到善平的医院去检查一下,看看医生怎么说。我还是犹豫,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犹豫……朱洪生很赞同儿子的想法,也说要送到常规医院去检查,再这样每天吃镇定药会吃出人命的。我只好答应了,答应得忐忑不安,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忐忑不安!
到了医院,善平早就安排好了精神科的知名专家给母亲看病。详细询问了母亲的病史和所接受过的治疗,就在那间并不大的接诊室,我、朱道枫和他老子朱洪生全副精力都在听医生说病况,完全忽略了一边精神恍惚的母亲,等我突然反应过来去看她时,她不见了!
“妈妈!”我尖叫起来,拔腿就往外跑。
朱道枫和他老子也追了出来。
我们楼上楼下地转,善平发动几个护士也帮我们找,最后在一间急救室门口发现了母亲,她死死盯着床上的那个被抢救者,脸上的表情惊惧万分,那个人显然抢救无效已经死亡了,白布都盖上了,床边是捶胸顿足失声痛哭的亲人。我把母亲拉走,她的眼睛还盯着那个死者,脸色煞白,瞬间的工夫就老了十岁不止,颤巍巍地被我和朱道枫搀扶着离开了医院。
她很安静,从医院回到巨石岛的家一直很安静,安静得让我害怕……
晚饭的时候,她仍然很安静,没有闹,坐在餐桌前怔怔地看着我们吃,目光在我们三人间扫来扫去,我惊讶地看着母亲,感觉她眼神跟往日有所不同,很透彻的样子,并不像失控时那样混浊,那样疯狂,似乎顿悟了什么,这眼神更让我害怕!
睡觉时,我见她情绪稳定,就没有给她服药,但仍然守在她床边,给她梳头修指甲。房间内只开了盏小灯,母亲的脸沉寂如画像。思绪好像飘在很远的地方没回来。
“幼幼……”她突然唤了声我的名字。
我一怔,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