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离。”
男人的声音含着笑意,从远处朦朦胧胧的传来。
“小离,还在睡吗?”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些惊讶,复又笑了开来:“真是难得,上一个任务这么累吗。”
戊离的眼睫颤了颤。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珠在眼皮下颤动,温暖的床铺和轻柔的风声都被久历战场的强悍身躯敏锐的感知到,清甜的食物香气萦绕不散。
风吹过树枝,沙沙轻响,蝉鸣悠闲而欢快,是盛夏翠绿凉爽的清晨。
他已经醒了,并且,也已辨认出对方的声音。
但是,他不敢醒。
戊离咬紧了牙关,用尽了全部克制力压制自己想要睁眼看去的欲/望。
不可以!不可以睁眼……只要睁开眼睛,就,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
戊离忽然就停止了所有挣扎,平静了下来。
“没有发烧,体温正常,一夜好眠后体力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男人的声音了然中带着温和,像是看到自家撒娇的孩子一样宠溺:“所以,小离是想做个小懒虫吗?”
戊离本以为自己的眼睛早已干涸,但直到此刻,他颤了颤纤长睫毛,才在眼前模糊一片的湿意中忽然明白——啊,原来自己还没有完全枯靡吗。
他缓缓抬起手,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紧紧握住将要从额头上抽走的手。
“老师……”
戊离听到自己嗓音沙哑着干涩的道:“不要被别人抢走,好不好。”
求你。
男人低低轻笑出声,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的为戊离整理了下睡得稍显凌乱的长发:“不会的。”
“老师会一直陪在小离身边,直到小离长大成年,直到小离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救世者,直到小离再也不需要老师。云散雨霁,树木参天。”
“是做噩梦了吗,别怕,白昼已辉,余翳皆散,你会迎来你的光。小离,睁开眼睛吧。”
戊离的身躯一僵,然后才慢慢舒展开了,抗拒而犹豫的缓缓睁开眼,侧首看去。
墨绿色半长发的男人有着一双温暖的暖棕色眼眸,像是橙红晚霞映衬下随着暖风轻晃的麦田,当他含笑着注视着任何人时,都会让对方忽然平静下来。
“老师……”戊离迅速眨了眨带着湿意的睫毛,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他再一次的看到了这张熟悉的容颜。
戊离似乎有太多话想说,但在平静温和的智者的注视下,却只哑着嗓子,道:“老师,好久不见。”
对方笑着从戊离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双臂拢在雪青色的和服外袍中站起身:“虽然你只是自己去做了个任务,但……好吧,好久不见,小离。”
“起床吧,早饭已经做好了。”
就在男人转身准备向外走去时,却被迟缓起身的戊离叫住了:“老师,即便我成年了,也再多陪陪我,好不好。”
戊离低垂着头,黑色的长发从肩膀上滑落,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被打湿的睫毛不断颤抖着,仿佛被倾盆大雨淋湿的苍鹰,盘旋却找不到归处。
男人顿住,然后笑着向外走去,没有回答。
洁白的足袋落在浅绿色的榻榻米上,然后跨过门廊,踏在了木质的走廊上。
血红色从木质的地板翻涌而上,瞬间染红了足袋。
戊离瞳孔紧缩。
他倏地掀开被子起身,如凶兽捕猎般迅速猛扑过去,拼命的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角雪青色的袍子。
却只抓住了满手的鲜血。
戊离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浑身止不住颤抖地缓缓仰起头,向男人看去。
却只看到对方笑着回首,垂眸道:“小离,下次去咒术高专出任务的话,去见见老师的朋友吧。老师,给你留了礼物。”
“老师,老师,我不要礼物。”戊离拼尽全力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如凶兽垂死,沙哑哀鸣着,几近于乞求道:“我不要礼物,我只要你。”
对方那双暖棕色的眼眸平静温暖,却带着看透一切的平淡和冷酷:“小离。”
戊离僵住。
他缓缓的,缓缓的握紧了骨节分明的手掌,似乎是想要留住血液的温度:“我知道了。”
“那我能,再次梦到老师吗。”
木屐踏上走廊,发出清脆声响。雪青色的袍角翻飞在男人身后,像是一缕抓不住的风。
“白昼已辉,余翳皆散。小离,你会迎来你的光。”
戊离颓然的缓缓弯下腰,像是承受不住太过沉重的负担,修长的身躯不断颤抖着,所有在战斗中磨练出的技巧和力量都毫无用处。
他将自己,弯曲成一团。
“老师……”
别走。
别走。
别!走!!!
“!”
戊离猛然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天守阁的楼顶。
外泄的力量瞬间席卷整个室内,帘幔狂卷,花瓶承受不住重压迸然碎裂。
戊离的意识开始回拢,紧缩成线的瞳孔慢慢放松下来,外泄的力量也重新收敛好。
除了碎裂一地的瓷片,再看不出室内曾发生过什么。
戊离缓缓坐起身,在本丸阴郁寒冷的天气里,汗水顺着额角淌过脖颈,划过锁骨没入散开在胸膛前的白色睡袍。
他蹙起锋利长眉,眼眸迅速扫过身边的环境,然后像是失望又像是愤怒般,将唇死死抿住失去血色。
“戊离君?发生了什么事吗?”歌仙兼定的声音从天守阁的门外传来,显然是感受到了戊离那一瞬间泄露的堪称疯狂的力量。
戊离半垂着眼眸,安静坐在掀开一半的床铺间,就像一具失去了生机的塑像。
满室寂寂,空旷无声。
阴冷的风从窗缝吹进来,从汗湿的肌肤上带走温度。
半响,戊离面无表情的起身,拢好睡袍走向洗漱间。
“歌仙,无事。”
·
等戊离制服利落的从天守阁走出时,他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戊离君。”歌仙兼定那双脏红色的眼眸亮了亮:“早上好。”
戊离平静的点了点头:“早上好,歌仙。要吃早饭吗。”
歌仙兼定缓缓眨了眨眼:“但是,本丸没有厨刀……”
“如果你要求不高的话,蛋包饭可以吗——这个我还是会做的。”戊离轻轻颔首,示意他跟上来。
厨房内,一切厨具和食材都准备齐全。
物资部的工作十分到位,每日凌晨都会将补充的物资送到,本丸的生活也开始步入正轨。
歌仙兼定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那个脱去黑色制服外套,穿着浅灰色衬衫的男人低着头切菜丝的背影,感到一丝恍惚。
——已经有多久,没有在厨房里见到这一幕了?
啊……好像非常遥远了,从最后一振烛台切光忠跳进炉子里,本丸的厨房就再也不会有好闻的香气传出来,小短刀们也不会再围在厨房门口/活泼的索要甜食。而那些变得沉默寡言的小短刀们,也开始一振接一振的碎在战场上,然后再被锻出来,再碎掉……
遥远到,他早已不再奢望会有这样的场景。
“戊——离——君——”
鹤丸国永的声音幽幽的从窗外传来,打破了厨房内温馨宁静的氛围。
那张好看的容颜从窗柩处一点点升起,出现在戊离的视野内。
鹤丸国永一反平日里精力十足的模样,就连血红色的眼眸下都带着深重的黑眼圈,简直像是熬夜跑了个马拉松。
“我想知道,庭院里的花草种子,要种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就连平日里底气十足带着磁性的好听声音,现在都虚弱得像是风一吹就散了。
戊离锋利的长眉微挑,手下切菜的动作不停:“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某人乱翻东西的惩罚——还是说,享有盛名,出自名匠五条家之手的皇室御物鹤丸国永大人,想要毫无贵族风范的反悔?”
一直被戊离唤作“鹤丸”,乍一听到自己坠着一长串名誉的名字,鹤丸国永一哆嗦,竟然有了做错事被严肃叫全名的心虚感。
纯白的鹤轻咳了几声,瞬间恢复光风霁月的神采,颔首道:“你想多了,我没这么说。”
戊离:“哦,那就好。”
他转身到旁边,打开已经煮熟了米饭的电饭煲:“那庭院里的花草种子就继续拜托鹤丸了,请务必在今日晚饭前做完,不要偷懒。”
已经熬了一整个通宵,因为理亏和直觉的危机感而不得不摸着黑挥舞着锄头,在戊离进入睡眠时独自在庭院里种了一夜种子的鹤丸国永:“…………”
纯白的鹤觉得自己的鹤毛都要熬秃了。
鹤丸国永将尖尖的下巴搁在窗台上,一副命不久矣的虚弱可怜样:“又是蛋包饭吗?戊离君做的蛋包饭很难吃,能看在我这么辛勤工作的份上,换一个吗?”
戊离端着盛满米饭的盘子,平静回望:“鹤丸你在说什么。”
“这是我和歌仙的早餐,并没有你的份。”
鹤丸国永:“!!!”
白鹤深受打击,成为线稿。
……
蛋包饭的温暖香气从厨房飘散出来。
大广间的障子门被缓缓推开,不甚明亮的光照进门内一线。
木屐从黑暗中踏进那一块区域。
三日月宗近轻轻笑着,看着庭院内追着鹤丸国永衣袍上一甩一甩的金色链子不放的猫崽。
雪白皮毛上印着浅灰花纹的猫崽只有巴掌大,“喵呜喵呜”着嗓子细嫩,即便是呲着牙也仿佛在冲鹤丸国永撒娇。
但那只猫崽转过来时,脸上却生着四只眼。
“哦呀。”三日月宗近抬袖掩唇,眸中一轮新月弯弯:“真是一只……可爱的猫崽呢。”
“你是什么鬼东西呢,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