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姝再次醒来，是在游仙境的某间客房里。温老太太坐在窗边，望着水道上来往吆喝的游人。一束光照在她饱满的额头上，勾勒出温婉的轮廓。她年轻时，想必是个清秀佳人。
杳姝轻咳一声，支撑起身体：“那些妖怪……”
温太太猛地回神，眼中泛起笑意：“醒来就好。我和修臣大人处理好了，那个叫程紫嫣的小孩儿还要我感谢你呢。”
杳姝点点头。
“我们很好奇……”温老太太忍不住问，“朱姑娘是从何习得百鬼幻术的？”
杳姝摇头。
她也讲不清，只觉心侧与意念齐动，一切就自然发生了。
杳姝思忖片刻：“我亦有疑惑，田鼠为何觉得人类幻术比不过妖怪？见我作法，他似乎很惊讶？”
温太太弯起眼，捂嘴轻笑：“看来朱姑娘真是自学的……幻术本就是妖怪的天赋技能。”
对上杳姝吃惊的表情，她徐徐解释：“所以幻术一度被视为妖邪之术。千年前还有被斩首的幻修哩。但随观念变化、游仙境诞生，人们开始接纳幻术了。眼下最厉害的幻修，六成是半妖混血儿。”
杳姝垂眸沉吟：“你是说……我是半妖？”
“不，你是纯正的人类。”温老太太笑了，“但你确实极具幻术天赋。和你差不多的幻修，如今已是十大浮云官之一了。”
浮云官……
杳姝眼神闪烁一下，手指微弹。
温太太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她缓缓起身：“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
她覆上杳姝手背，下一秒，两人出现在游仙境上空，俯瞰蛛网般散开的水道，青色光点在其间移动，那是梦中的修士。水道向四面八方伸展开，那是游仙境数千个试炼秘境。曾有人说，恐怕在此呆上十年，才能体验完所有的秘境。
温太太感慨地看着脚下，“咱们游仙境要推出新‘秘境’了。”
“这项目在我们脑中许久。”她叹了口气，望着幻境的边缘。“朱姑娘，你可知道……幻境是如何吸引修士们的？”
“我们捕捉、揣摩修士的心理。他们渴望什么，我们就赐予他们在梦中实现的能力。但兜兜转转多年，我才明白所有人都迫切渴望的东西。”
杳姝抿唇想了想：“成仙？”
老太太勾勾嘴角：“他们又为何要成仙？”
“我与修臣大人花了数十年探索人们的想法。从玄天神筵台上的大仙，到乡野遛马的小贩，我们走访了数不清的人，经过百年筛选，终于得出了结论。”
“真正的原因是恐惧。”
她棕色的眼珠凝视着杳姝：“对死亡的恐惧。我们不愿肉身腐朽，不远魂魄消散。我们渴望享受世间美好，像仙人一样成为永恒。朱姑娘你还年轻，无法想象修士有多怕死。逃离死亡，是我们的最终目的！”
杳姝嘴唇微动。
她并不年轻，甚至险死。
她瞬间明白了温太太的意思。
温太太笑笑：“搞清这点后，我们决定推出新的秘境——‘建木’。”
“建木？”
有些耳熟。
“那是古籍中记载的不死神树。古时有棵通天彻地的大树，人与神通过它来往于天地间。但后来，有人企图通过它规避死亡。于是，建木被神明毁掉了。”
“我们准备在梦境里做这样一棵巨树。修士若沿建木一直攀登，就能抵达仙界。”温太太眼神发亮，“这将是游仙境的里程碑项目！从仙境各角落都能望见这庞大的神树。届时，全仙盟将蜂拥而至，而制作者的名字将被永远封存。”
杳姝望着她，预感到了什么。
温太太望向她，半脸被火红日光映亮：
“你是否愿意……一起创造这条梦中的不死途！”
.
温太太有自信，任何幻修都不会放过这机会。可杳姝听完后，一直保持着缄默。温迟疑着要打圆场时，杳姝才启唇：
“您是说……创造者可以留名千古？”
温太太一怔。
朱姑娘在意的居然是身后名？不过沽名钓誉者万千，朱瑶这般也正常。人有弱点才好，不怕她脱离掌控。
温太太善解人意道：“你大可放心。这是游仙境百年来最重要的秘境。一旦推出，必将成为全仙盟盛事，玄天都的大仙们都密切关注着呢。”
杳姝当即答应：“我去。”
“好。”温太太松了口气，“我这带你去见见同僚。”
她一挥手，两人出现另一空间。
这个隐秘的空间昏暗而庞大，静得只能听见脚步与心跳。四周躺着捆捆巨大的宣纸——卷轴比杳姝还高几分，一直堆叠到数十丈的天顶，其上画满了鬼符、花纹，及树枝图案。若这里地动山摇，杳姝绝对会被压死。
“往这边。”
老婆婆点燃一盏青灯，带她跃上宣纸堆，随即将灯笼‘啪嗒’一声，挂在天顶的小吊扣上。
银鱼灯的青光，照亮了整个空间。
“修臣大人！”她转身高喊，“您在何处？”
一番艰苦搜索后，她们在最西南边的卷轴里找着了眉宇深刻的黑袍男子。他正抱拳合眼沉思。见到二人，修臣才睁眼，冷道：“随我来。”
他将灵力灌入宣纸，视野一转，杳姝与温太太被带入纸中幻境。
画中是株通天彻地、千人无法合抱的神树。粗壮的树干扭转着冲上云霄，每条枝叶上都是闻所未闻的花骨朵，随着呼吸一张一合。近距离下，还能看见小小的生灵四处流窜，在树后好奇探望。
“这是最近的一版？”温太太问。
修臣颔首。
他深深望着建木。杳姝第一次见修臣不住地嘴角上扬，眼中熠熠生光，仿若凝视深爱的情人。
温太太嘴角掠过苦笑：“恭喜大人，又精进了。”
修臣收回视线，沉甸甸的眸落在杳姝身上，慢条斯理道：“朱幻修，你从何来，有何背景都不重要。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做好地狱众鬼。”
“什么意思？”
温太太低眉解释：“梦中无法受伤，所以修士对死的恐惧无法被激发。我们想做出向上攀爬的地狱恶鬼，来引发修士对死的害怕，及对生的渴望。但我们的妖鬼不够恐怖，所以才要朱姑娘帮忙。”
杳姝瞬间明了。
这不死建木缺的不是精美的画面，而是对死的恐惧。没有这一点，建木只会是颗普通的大树。修臣选中她，也是因为她昨夜引出的众鬼……足够吓人。
修臣是对的，她对死亡的触觉比常人深刻些。但她不晓得，自己能否复制那夜的百鬼。
正迟疑间，修臣将一沓画册抛给她，眉宇飞快地掠过一丝暴虐。
“不懂就问……不然老子踢了你！”
.
就这样，杳姝过上了白日驯马，晚上做鬼的日子。她的幻术在锤炼中愈发熟练，已能幻化任何见过的东西。可不知为何，她的妖怪少了那夜的气势，修臣勉强维持镇定，但眼中暴躁一日胜过一日。
这日也被修臣骂着醒来。
鸽子精在窗台上噼啪地练求偶舞，将灶台搞得一片凌乱。杳姝毫无思绪，索性出门散步。
夏季悄悄到了尾声，气候各位高爽。她心情不错地沿田埂逛了逛，拨了些玉米叶，顺便探望了因天热而发脾气的二锅头。杳姝喂了他青苹果后，马儿终于消停了，用脑袋轻轻蹭她的腰。
若寿命还长……在此呆上数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杳姝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这样想。
……
“都让开！”
“你们是谁？怎么乱闯啊！”
“别拔剑啊！”
山前传来一阵喧嚣。宗主与几位小门主站在最前方。对面是群气势逼人的白衣男修。他们身姿笔挺，腰间别着紫色流苏，恍若刚从寒山下来的暴虐冰雕。
见到他们，杳姝呼吸一窒。
为首的军官紧锁眉宇，举起云纹令牌：“玄天都浮云卫，奉命搜寻一貌80老妪。”
剧烈的寒意击中杳姝脊骨，在背上泛起针扎的疼痛。
或许他们就像青浔，只是来调查案件的基层，又或者根本是来找别人的。刹那间，杳姝脑中闪过千般侥幸念头。
她只希望别是她。
她最不愿意的，就是被捉回那寒冷的金丝笼！
绝不屈服，绝不低头，绝不回去！
指甲扣进肉里，啪地一下，竟然应声断裂！
宗主站在最前方，妩媚一笑：“咱这儿是养老圣地，老太太们可海了去了。不知浮云卫大人想找的人……姓甚？名谁？”
对方傲慢一瞥，薄唇张合：“吾等搜寻之人……”
“姓杳、名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