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异变的,自然不止旮旯里的仙女宗。
愈来愈多的报告被传回仙盟首府。不出半月,‘玄天都’终于向全修仙界认证了‘灵气复苏’的好消息。登载声明的《仙盟邸报》销量猛增。从玄天都起,这消息仿若瘟疫一般,以惊人的速度辐射开来。
灵寿车站、餐馆酒巷、深山秘境,游仙梦境……只要有人的地方,修士都能与陌生人畅谈几个时辰,幻想未来变化。
毕竟,这世间灵气已枯竭太久。
上次有人飞升是什么时候?千年前?万年前?甚至可能更久?但肯定的是现世修士无一人见过。那些光辉时刻,早模糊成了传说的怪谈。
修仙路的尽头是什么?无人知晓。
即便如此,一摞摞凡人仍争先恐后地踏上缥缈仙路,即便他们终会在不同的时间与地点,深埋同一片黑土之下。
可灵气复苏后,灵宝或许会变得更强,灵植功效更大,修士也更容易晋升了?
怀着这样的卑微希望,修士们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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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灵气复苏’的消息一同扩散的,是从神筵台出发,驭兽飞驰的千万浮云卫。
伴着清晨的第一道钟声,72座玄天都城门由内而外次第打开。一清俊的制服男子架马沿神筵大道,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驰。
呼啸寒风拉扯着裸露在外的耳廓,隐隐生疼。攥紧缰绳的手,此刻还在微微颤抖。
浮云卫脑中浮现了今早与浮云官的对话。
那温和的白衣男人隐在清晨混光里,薄唇微启,语气温和而亲切:“你是说……卢仙子压下了我的命令,所以你们才没认真找阿姝?”
“大人……”浮云卫低头,背脊发冷,一滴冷汗顺着额角蜿蜒而下,“是卢仙子……”
“哦,都是卢仙子。”
浮云卫吞咽一口,连忙:“不是,是吾等疏忽了,待您从‘沧都’归来……”
“待我从‘沧都’办事归来。”宋谨缓慢步出,半张脸深陷阴影。“阿姝她得在仙阙里乖乖等我。”
阳光下,他一只幽黑瞳仁微微收缩。
“懂?”
……
忆起那一幕,浮云卫深吸口气,顿觉□□的万石骏马跑得太慢。他一甩缰绳。马匹嘶鸣,周身的风浪惊得卖早点的‘贱民’大叫,颤巍巍跪在地上。
马匹跃出极远,两人才敢起身。
“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浮云卫呀?”男孩目露仰慕。
他的父亲挥了他一头,压低声音,“小声点,捡包子去。”
骏马终于穿过‘玄天都’最后一道城门。浮云卫骤然勒住缰绳,宝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从它的背脊两侧,倏然伸展出一堆洁白飞翼。
“全体浮云卫听令!”他高举掏出浮云令牌,衣袂飞扬,“即刻搜寻,一姓杳名姝的80岁老妪!”
“半月内,上头要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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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八千里外,杳姝刚从榻上起身。
阳光流淌进房间,将铜镜映得发光。
这些日子,杳姝已惯于观察容貌变化。几乎每日,她都能发现皱纹少了一条,皮肤愈发光泽有弹性,毛囊摆脱了稀疏银发后,以惊人的速度长成流云般的黑色秀发。
此刻,她俨然一寡淡却清丽的30岁少妇。平日出门时,不少仙女震惊于她的剧烈变化。杳姝只好敷衍说自己修为突破,寿元延长了。虽然少见,但这在修仙界不是没有先例。仙女们惊叹几声,到底接受了此事。
只有她摸着脉搏,知道那寿元并未增长。
十年。
仍是十年。
她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世间修士用百年纵情歌舞、游历人间。十年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晃眼燕云。但这虚无的十年,却是杳姝的一切。
每一次呼吸,每次动作,都是一次生命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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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今日,杳姝立于镜前,既没关注容貌,也没计较寿命。
她落了衣衫,胸腔微微起伏,眯眼打量身体。
那日百鬼夜行,每个妖怪身上都有隐秘的黑色窍门。作为初阶幻修,她晓得窍门乃是幻术遗迹。若她没看错,这不意味着这势盛大的游.行不过是一场精妙至极的幻术?
按照这个逻辑,灵气复苏后的种种异变是否也都是幻术?而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变化,是否是空欢喜一场?
杳姝攥紧裙边,深吸口气。
从额头,脖颈,脊背,腹部,一路向下……连肚脐与脚趾缝隙也不放过。她对着细小的痣探过去,反复检查了三遍才松了口气。
目下看来,应该不是幻觉。
也是,哪有人能施展出覆盖修仙界的幻术?况且,最庞大的幻境‘游仙境’,也得由成千上百位高阶幻修日夜维系。
若有人能做到,他必已脱离凡尘。可若真有仙人,又何必在下界作浪?
完全说不通的。
杳姝稍稍安心,重新套上外衣,推门走了出去。
得知灵气复苏后,一切微小的异变都有迹可循:田间水稻蹭到齐腰高度,隔壁丽娘种出四分之一厢房大的向日葵,空气里充盈着欣欣向荣的气味。
“咕——”
天空落下几片灰黑羽毛,她忽地感到脑袋一重。随即,一只暖融融的东西蹲在她脑袋上。
鸽子精豆大的眼掠过一丝狡黠。小脑袋歪了两下,凑近她耳边,大声:“早饭!老女人!早饭!蠢女人!”
杳姝太阳穴一阵跃动。
是。
灵气复苏后,这只蠢鸽子跟着成精了。
生出灵智后,蠢鸽不仅没学会按时送货,还生出了冷嘲热讽的嘴贱个性。
“蠢女人!咕咕。蠢女人!咕咕……”
杳姝嘴角忽然勾起:“我是谁?”
“蠢女人!”
她云淡风轻:“和王婆家的漂亮母鸽说再见吧!明儿炖了她。”
耀武扬威的鸟儿顿时僵直,一只爪停在空中,不知该放何处。
过了片刻。
“我是谁?”
“……大美女。”
杳姝终于舒坦了。
鸽子刚消停不久,另一个大嗓门便隔着田埂冲了过来。
“门主!!!”邱蝉今日穿着土黄裤装,上身是墨绿外杉,活像一根渐变的老黄瓜,“宗主请所有门主前往议事,要谈论灵茶的问题。”
杳姝闻言,一声叹息。
这仙女宗7成收入都来自于‘通商季’的灵茶买卖。每到六月,马队从仙乡将灵茶运往玄天都。可眼下灵茶跑了大半,她们无法向约好的马队交代,不仅损失了重金,还失了信誉。
若是从前,杳姝从需担心这些。可成为门主后,她肩上多了份责任,已将自己看成仙女宗一分子了。
尚未入议事堂,她便听见掀翻屋顶的讨论声。
杳姝推开门,发现美艳的宗主随意盘了个头,穿着宽大的道士袍,盘腿坐在椅子上,正托着腮神游太虚。各位仙女宗小门主唇枪舌战,废纸铺了一桌。一激动起来,凳子也能踢翻几个。
“剩下灵茶顶多卖50斤。50斤也就2000多灵石,咱们宗一个季度花销就6000灵石了。”玄灵愁眉苦脸地捧着簿子。
“你说姑娘们要不弄个布坊,做点布料卖给马队?”
“省省吧。你以为咱家姑娘们同外面的一般心灵手巧?告诉你,她们连针线怎么穿一起都不晓得。”
……
杳姝静静听了会儿,终于在仙女们再次险些掀桌的空挡,轻轻出声:
“马队怎么样?”
马队是个大生意。
这茶马道上绵延数千里。从西南端的‘仙乡’出发,沿麓川一路向北,途径中点‘沧都’交易,再往北走半月才能抵达‘玄天都’。马道单程就耗费一月有余,环境艰苦,所以多是皮糙肉厚的男人。虽然如此,马锅头们往往赚得盆满钵盈。
事实上,马锅头多是讨生活的凡人与晋升无望的低阶散修。他们无法支付上千的灵兽货车,只能走古老的陆路。然陆路能途径不少小镇村庄,做这中间商赚差价才是利润最丰的。
杳姝估摸着一个通商季下来,数十人的中型马队能赚几万灵石。
众仙女面面相觑。
这杳婆婆,不,这杳娘常出些匪夷所思、惊掉下巴的注意。她们对马队全无经验,怎能说上就上呢?
“啊这个么……”
“这太兴师动众了吧,杳门主。”
“咱们还是想些简单的,我瞧那布料店就很好……”
“咱们还得慢慢起步呀!你说是不是?”
杳姝忽地起身,在空中用灵气笔画:
“仙女宗一个季度最少需6000灵石,做小商贩生意勉强可行。可明年呢?明年的茶叶也会成精吧?我认为仙乡该放弃茶叶生意了。”
她的话总是硬邦邦、不够委婉好听,却是血淋淋的真相。
众女修神情一僵,因她们发现无法反驳。宗主也终于正了眼珠子。
“不如发展利润极丰,能常年做下去的新生意。”杳姝垂眸思忖,“在‘游仙境’里购买物资的修士不少,他们缺能在现实中运货的队伍。除了运货钱,马道上还有港口、市集,届时可交易仙女宗的特产。”
众人思忖片刻,有人迟疑道:“杳娘说得没错,可咱们是女子,这路上艰辛……”
“你们还是修士。”杳姝淡淡驳回,“茶马道上多是凡人与低阶修士。眼下灵气复苏,妖怪横行,他们还得雇筑基镖师保护。”
她本不是擅长游说的人。讲清楚自己想法后,便静静坐回原位,眼看门主们又掀起令一波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