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师弟,不想你是个长情的。”
“仙子何出此言?”
“那么多年过去,你侍女还是那杳姝。”
那声音杳姝认识,弟子们常说,玄天宗第一美人卢仙子的嗓音,像糯米般软糯娇柔。
透过纱窗,她见宋谨微笑解释:“阿姝她负责洒扫杂事,免了我许多麻烦。”
“别告诉我你看不出,她只剩十年活头了。”卢仙子轻笑,将一颗嫣红樱桃放入嘴中,“十年,啧啧,够不够你一次闭关?够不够咱们游历一次?说真的,别到时候还掐着时间回来收尸......”
宋谨笑笑,低头饮茶。
“也是。”卢仙子撅嘴:“她当年也是个难得美人。话说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莫非你对她……”
闻言,杳姝攥紧了果盘,指节泛白。
她和宋谨是青梅竹马,相依为命来玄天宗求学。宋谨资质出众,一举成为内门弟子。她却因固执个性,在外门受尽了欺辱。后来,还是宋谨将她提上仙阙做侍者的。
无数个练剑寒夜,她会备着热腾腾的馄饨汤。等宋谨一身寒意地归来,看他的脸被氤氲热气熏红。无数个比试失败的夜晚,他也曾抱她入怀,将唇印在她额头、发髻、还有脖颈间,在她耳边絮絮低喃,说阿姝我只有你了。
那瞬间,杳姝觉得宋谨即是她的温柔塚,是她与冰冷世界沟通的桥梁。
他们只剩下了彼此。
……
“一个闷葫芦罢了,怎能同玄天第一才女比?”
……
杳姝呼吸一窒。
这是在……说她?
“可你很在意她呢。”卢仙子蹙眉。
眼前的宋谨吹着热茶,低眉徐徐嘬饮,优雅得像浸淫在香炉诗赋里的玄天贵公子。可谁想同一人,面对妖族时却杀伐果断,曾将麓川水染成红色。
50年前妖族进犯,情况危急,无人愿做前锋。
唯有宋谨。
他率几百浮云卫破开妖族防线,于麓川上一一狙杀。没有妖能在他剑下坚持三息。然从头到尾,他眼神淡漠,像个天生的冷血杀戮者。
最后,宋谨淌血踏云归来,未收敛的凛冽杀意令人战栗。然他只是拍了拍手下肩膀,未忘记对方在冲击境界:
“收集妖鳞,可助你结丹。”
那一战后,人们说只要宋谨坐镇,便能叫四方妖怪吓破了胆儿。这年轻杀神多活一日,仙盟众生便安生一朝。再后来,他一举成为千年来最年轻的浮云官,执掌天下浮云卫。
可谁知……卢仙子低头抿嘴。
他剑虽冷血,在她面前却温柔体贴、风流多情,比虚浮的纨绔公子强了百倍。因这反差,卢仙子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若能征服这般男子,哪怕只得一夕欢愉,都能叫全玄天都的女子嫉妒死了她。
“卢仙子……”白衣公子温柔俯身,将她一簇长发勾到耳后,“何必,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等死了,换个外门弟子便是。”
手中果盘砸到地上,一颗樱桃滴溜溜翻过门槛,滚进厢房。
有东西随之倾坍了。
.
初夏的玄天仙阙阴冷。
透过水洼,杳姝看见了自己:女人发丝银白,皮肤松弛,脸上是老去的斑。筑基初期的她,三百岁就已站在人生末尾。
可是,出现在她面前的白衣剑修呢?
对方皎如明月,是玄天都炙手可热的元婴新贵,寿命超越千载。去岁,他摘下玄天都浮云官的桂冠,初尝权力的迷人滋味。指尖漏下的,够普通修士啃食数年。
杳姝拾起被水洼玷污的樱桃,含入口中。酸涩很快浸透了舌苔。
“当初果农劝我别在此种樱桃树,但我想你喜欢,所以手割破千万次后,还是养成了耐寒的樱桃树……这仙阙里的一砖一瓦,都像这树倾尽了我心血。哦,但对你来说,全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其实早该察觉了。
自她颜色逝去后,宋谨的态度便一日淡过一日。以前他总爱亲吻她的额头,牵着她的手逛玄天仙市。可变成老太太后,他最亲密的动作不过是拥抱。
他爱的是她年轻的容貌?还是她这个人?
现在,她知道答案了。
她抹去皱纹里的泪珠,一抬手,院里的樱桃树开始燃烧。火舌吞噬了那沉甸甸的果实,将庭院染成火海,呛人焦味与烟云糅杂着冲上云霄。
她边缘的碎发被火光映红,她浑身僵硬而冰凉,火光在她眼中舞动、跳跃、欢庆:
“现在,这些樱桃树,还有你……”
“我都不要了。”
“杳姝!”
宋谨眯眼,磨了磨牙关。
“杳姝只剩10年寿命,不能侍奉左右。请浮云官大人应允!”
她越说越顺溜儿,越说越大声。落下最后一个尾音,她浑身一轻,仿佛丢掉数千斤包袱。
不顾脸色僵硬的宋谨和捂面惊呼的卢仙子,她拂袖而去,惊得几只松鼠蹿上树梢。
结束了。
这些年攒了不少灵石,够她找个清闲地方安度余生。
杳姝匆匆回房。她拉开抽屉,指尖微颤地收拾行李。此刻她仍恍然如梦。屋内每件摆设她都擦过上万遍。案上还摊着菜谱,那是她明日想做给宋谨的花椒鱼。
可惜,一切戛然而止。
盏茶后,她将那菜谱碎片扔在地上,带着一空间物什合上木门。
只是刚飘到悬崖边,心口骤然泛起不正常的剧痛。那疼痛来势汹汹、铺天盖地,令她一个趔趄。
剑摔在地上,她痛得在地上打滚,一时不慎,居然在翻身时坠入深崖。
“糟了!”
50年前起,她心侧经常阵痛,找遍了玄天的仙医都无济于事。大夫们啧啧称奇:
“心脏左侧是何器官?在下竟闻所未闻。”
“人体神奇,恕吾等无能为力。”
......
这病有阵子没犯了,谁想它会落井下石。
阵痛愈发密集,潮水似地一阵高过一阵。她佝偻起来,脚下飞剑打了个滑,带她垂直跌落。
阵痛与失重感相携而来,她嘴唇蠕动几下,却无力驱动飞剑。
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树枝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划出细密血丝。
望着远去的天空,杳姝张了张嘴,千般念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就要这么死了?
这平庸,可笑,又荒谬的一生。
她这辈子做了什么?成天忙活菜色、衣服、洒扫。到头来,只得到一句‘无关紧要’的评价。
而下一瞬,她会砸到地上,眼前一黑,失去所有知觉。不知是否真有地府,她娘亲会不会痛骂她?但最有可能的是,她会像玄天山周的普通雾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下一个清晨。
她死后,会有人替她惋惜吗?会有人来坟头祭奠吗?而宋谨还是那个受人敬仰的浮云官。千年之后,他或许能在青史上留下姓名,而她,不过是他身边无足轻重的一道剪影。
强烈的恐惧摄住心脏。
她不想死。
她后悔、不甘、愤怒。
她愿意用残余的生命发光、发亮,像飞蛾一样燃烧自己。一定要让世人知道,曾有个叫杳姝的人来过一遭。
千古留名,才算死而不朽。
这念头愈发强烈,引得心口发烫,几乎灼伤皮肤。
下一瞬,热意开始向全身蔓延,直至指尖的经络。血液随之蒸腾、翻滚,将衣物焚烧殆尽。她痛呼间,鼻腔和嘴里涌出一股股白色热气。
她越过层层云雾,一头撞在护山结界上,晕了过去。周身热气温柔地缠住她,裹成糖膏似地一团,托着她缓缓下落。
若有玄天弟子在此,定会惊呼出声。因为热气粗暴地将世间第一宗门的护山结界烧出了一个大洞。
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然而这些,杳姝都无从知晓。剧烈的疼痛中,她嘶哑地呓语:
“我不想死……”
.
“我不想死!”
杳姝从柔软的榻上坐起。
窗外映入温煦阳光,耳际传来孩子的玩闹,与妇女吆喝声。
一个嘴角带痣的中年妇女正推门进来,将汤药递给她:“杳婆婆醒了?喝药吧。”
墙角放着一把拐杖,橱柜上有银牙与假发。腐朽而陈旧的气息在房中流窜,那是年老特有的味道。
——这房间的前主人,刚在上月去世。
杳姝这才想起,自己已不在玄天都。
那日从山麓醒来,她不但没摔死,身上连条伤痕也没有。杳姝带着一肚子疑惑,去了玄天都最大的灵兽车站。
只是去哪里呢?
背后嘈杂纷繁,兽类发出不耐的响鼻。腥臭的鲮鱼砰砰撞向水缸,她闭着眼,从迎客台前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旅游宣传符——
【仙乡·你的世外桃源】
‘修仙联盟’联合四万宗门,占据了修仙界九成地界。杳姝身处的玄天都乃仙盟首府,而仙乡,则在仙盟最偏远的西南角,再往前就是喧嚣凡界。
——是边缘中的边缘。
仙乡有个名为‘仙女宗’的落魄小宗,专接收不幸的女修,后发展成了纯女修宗门。杳姝攥着一纸宣传符,换乘了十辆灵兽车,才抵达这个乡野山村般的落魄小宗。
眼下,夏嬷嬷收了碗碟,通知沉思中的杳姝:“晚上和夕阳阁一起去逛逛仙市,我替婆婆报名了。”
夕阳阁是老年人活动中心,俗称养老院。
夏嬷嬷受过老年护理培训,统筹夕阳阁大小事宜。她见杳姝高寿,直接将她划入了需精心照顾的老人行列。
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家,更要多出去走走,和同龄人散心。
夏嬷嬷自信地判断。
杳姝心思全不在她身上,敷衍地嗯了声。
夏嬷嬷走后,她从袖中拿出铜镜,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镜子。
端详着眼尾皱纹,杳姝想起了十日前的经历:
那日她跃上灵兽车,在爱心专座上喘气。才坐了两站,就有位老太太上车,拄着白玉拐杖挤在她面前,重重咳了两声。
杳姝掀起眼皮,同她对视两刻。
这老太……莫非是要她让座?
笑话,她瞧着比这老太还老。杳姝低头专心阅读。谁想那老太不依不饶地跺脚,一屁股坐地上,哭天喊地:“现在年轻人太不像话了,一点不懂尊老爱幼唷。”
附近两位的剑修起身,投来责备的目光。只是那目光里,还夹杂着猝不及防的惊艳。接下来的旅程,几乎每个乘客都会有意无意地打量她,仿佛她是个绝世美人。
这躺车,杳姝坐得是如芒在背。
她在下一站匆匆去了茅厕,望见铜镜那瞬,她彻底呆立在原地。
镜中是个皮肤瓷白的年轻美人。
美人气质干净冷然,流云般的微卷发披了一肩,却长了一双未修剪过、斜飞入鬓的倔强浓眉。
这确是杳姝的脸。
只不过相隔了两百多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