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桐和李瑾,最终遵从江映月的指令,退了出去,只将萧狄留下。
江映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在平复刚刚与人争执时升起的怒火。
而后,他探身出去唤道:“施玖、张宁!准备进来抬人。”
施玖和张宁,萧狄都是认识的。
江家庄行医救人,不能只靠江映月和江素羽。庄中还有不少人都通医理,有些是长期留在庄中给江映月打下手,有些是慕名而来学习的,住上三五年学成后便会离去。
施玖和张宁属于前者,跟萧狄也认识很久了。
萧狄听到江映月喊人,面色一僵,锁在身后的手指微微蜷缩。
江映月并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因此萧狄也未曾有机会说一句“我自己能走”。
江映月转回身,看见萧狄原本漠然的面上露出的局促神情,微怔了怔,方明白过来。
便是狼狈到了这样的程度,萧狄仍想留着自己的体面,不愿被人瞧见自己这副受制于人的囚犯模样。
江映月心中微动,却一言不发,只动手将屋中一张椅子探手拖到萧狄身前。
萧狄见了他的动作,下意识便想要去接那椅子。江映月淡淡地斜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都这样了,还何必逞强。便只是站着,你都费力罢?且坐一会儿,等施玖和张宁来抬你去药浴堂。倘若让你自己走,倒在路上,更是麻烦。”
萧狄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在那张椅上坐了。
江映月也不理他,兀自去一侧的柜子里取了些瓶瓶罐罐出来,还拿出了一双鹿皮手套和一只小巧精致的银盒子。
他将那些东西一并包了起来。
施玖和张宁也来了。两人手里抬着个担架。
进门来,见到萧狄,两人俱是一愣。
江映月淡淡道:“晚点再叙旧,赶紧抬人。萧狄伤得重,仔细着些。”
施玖和张宁脸色都变了变。
两人齐齐应了声“是”,将担架放在地上,过来搀扶萧狄。
萧狄脸色着实难看得紧,再加上有江映月刚刚说的话,两人直接便将萧狄当成了重病患,动作十分小心。
萧狄抿着唇,借着他们的力气起身。
他身后锁手的镣铐,自然也随之露了出来。
江映月步步领先,不等他们发问,便道:“让萧狄侧躺,给他盖上那件黑斗篷。先救人,别多问,别乱讲。”
庄主都这样发话了,施玖和张宁便都只闭上嘴,默默地小心将萧狄扶着侧躺在担架上,又将早些时候萧狄脱下的那件黑斗篷盖在他身上,将他身体遮住。
江映月走过了来,把斗篷上的帽子,盖在萧狄的脸上。
他道:“可以了,抬去药浴堂。”
江映月抓起桌上刚刚收拾好的包袱,跟着担架往外走。
走了一阵,路上碰见个仆役,江映月对他道:“你去把陈雄叫来,不管他在干嘛,让他立刻来药浴堂。”
他说完这句话,发现担架上那具被斗篷遮的严严实实的身体,略微颤动了一下。
陈雄不是别人,正是萧狄在江家庄时的授艺师父。
萧狄在离庄前所习的武艺,全是陈雄教的。
萧狄被抬到药浴堂,又被扶起坐到汤池旁的一张凳上。
江映月提笔写了张方子,令施玖和张宁去照着方子去取药备汤。
药浴堂中一时间只剩了萧狄和江映月两人了。
江映月动手替萧狄除去外衣,口里道:“素羽是如何发现你身体的三处罩门的?”
萧狄身上的针甲,每根针所对应的位置都颇有讲究。虽则活人都大体相似,封闭内力的关键位置差不了太多,但对于萧狄这样气海深沉的武道强者,倘若漏掉了罩门处的禁制,内力封不住片刻,便会自行冲撞开来。
而江素羽替他所制的针甲,很明显在萧狄的三处罩门处都施了针,且在罩门偏近的地方还加了禁制。
当然,她不愿意旁人瞧出萧狄的弱点,用密密麻麻的针位掩饰了这一点。
但是江映月自是与旁人不同,一眼便看出关键。
萧狄也不欲瞒他些什么。对方既然是通晓子母蛊秘术之人,更应当知道中间发生的种种。
萧狄回答道:“小姐来萧家时,正赶上我认主。认主当夜出了篓子,我神智尽失,杀伤了身边的人,也伤了小姐。小姐因此认定我身体有异,因此借着对我用金针入体之刑的由头,探出了我身体的罩门所在。”
江映月愣了愣。
萧狄这番话中所包含的信息太多了。
江映月想细问的地方也太多了。
但是,他最关心的,无疑还是自家宝贝女儿的安危:“你伤了素羽,伤到什么地步?皇帝带她进宫,难道是带她去养伤的?”
萧狄道:“庄主不必焦虑,小姐当时伤得虽重,但早已全好了。我以内力为她渡气修补,皇帝也拿了宫中所藏的好药来救治她。小姐是在全好了以后,才离了萧家去迟北城那里的。”
江映月面色稍霁,却很快又皱起眉,疑道:“金针入体之刑非同小可,她还要逐一刺穴来探你罩门所在,纵是你武功再高强,恐怕也吃不消罢?你是萧家少爷,怎肯让她对你做这样的事?”
萧狄垂下眼,抿抿唇,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淡笑。
他轻声地道:“庄主,小姐她想对我做什么,我都肯让她做的。你倘若不信,我也无法。”
萧狄疲病交加,精力难支,说话不仅没有虚假,更流露出了本不该表露出来的真情实意。
他这一句,包含了心底深处的情感,叫江映月听得发了怔。
萧狄见他面色不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太过直白。
他陡然羞赧起来,将头垂得更低,慢慢地低声补充道:“庄主,我……我对小姐没有坏心,我也不会害她。”
我心悦小姐。
我想和小姐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剩下的话,萧狄在自己心里默默地说了。
江映月关心的是江素羽,不是他的感受。
江映月瞅着他,沉默许久,才转换了话题,问道:“你说认主当夜出了篓子,神智尽失,又是怎么回事?”
萧狄便将那夜发生的事情都说了。
他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弄清楚自己为何会杀死亲生父亲,重伤小姐。
江映月既是通晓子母蛊秘术之人,说不定能够为他解释一二。
但遗憾的是,江映月听完了,只眉头深皱,说了跟薛璟之一样的话:“我也不明白为何如此。我爹传授我这法子的时候,跟我说过先前几代的情况,但没有一个人如你这般。”
萧狄难掩失望神色,只慢慢应了声:“原来如此。”
江映月道:“你身上所中之毒,倘要根除,必得从子蛊入手。我本来很有把握,但听你这样讲,你身体里已养蛊近二十年,但认主时仍出现了与蛊虫相斥的情况,这……我恐怕动你体内的子蛊,会产生些意料之外的情况。”
萧狄微怔,问:“庄主所说的,是怎样的意外情况?”
江映月面色复杂,道:“我也不知道。但子蛊与你同生同死,非同小可,若是我动子蛊替你解毒时出了任何状况,都会直接关系到你的生死。”
这话也与薛璟之当日所说的如出一辙。
萧狄闭了闭眼,笑了笑:“倘若此事如此凶险,还请庄主稍等,我想……我想先见一见师父。”
说曹操,曹操到。
萧狄话音未落,药浴堂的门被敲响了。
江映月扬声道:“门没栓,进来吧。”
陈雄推门而入。
他年方四十有余,但看起来颇为年轻,既高且壮。
陈雄常年在田间劳作,闲时便舞刀弄剑,因而晒得黝黑,一双手更是布满老茧,十分粗糙。
此刻,这双粗糙的大手,正紧紧地握着萧狄的肩:“萧狄!你怎弄得这副模样?这甲衣是什么玩意儿?这铐子又是谁给你锁上的?”
他甩出一连串的问题。
萧狄听出陈雄话语中强烈的关切之意,一时间竟有些想哭。
除了小姐之外,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过他了。
他无法回答陈雄的问题,只能轻声地道:“萧狄见过师父。”
肩头的力道很重,将他压在凳上不能动。萧狄本想起身对陈雄行徒弟的礼数的。
江映月不得不出言相劝:“陈雄,我知道你们师徒久违重逢,有话要讲。但是讲话便讲话,你且不要胡乱上手,他的身体现在跟一个瓷娃娃也无甚两样,你这样要把人给捏坏了。”
陈雄一惊,赶紧撤了手,道:“到底怎么回事?萧狄自幼跟着我习武,身体健壮得很,怎么回去当了大半年的少爷,倒病得这样沉重了?而且这铐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少爷,又不是囚犯,为何竟要这样锁着?”
那副镣铐已在萧狄的腕上戴了月余。镣铐中间的锁链可以调整长短,但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如现在一般收到最短后上锁,让萧狄双腕紧贴一处,无法活动。
虽则董桐在萧狄的手腕里头包裹了一层白布,但时间太久,隔着白布,萧狄的手腕也早已被磨伤。
江映月不便同他讲得太清楚,只道:“萧狄中了毒,需要封住内力,防止毒性蔓延。但他会忍不住自己去除这封闭内力的针甲,所以他家里的人便将他锁了起来。”
陈雄皱眉,问道:“你能不能救他?”
江映月道:“我可以试试,但需要你的帮忙,而且……而且我刚刚细问了他的情况后,发现了新的问题。”
陈雄听出他语气沉重,竟似没有把握救人,不免大吃了一惊。
他问道:“什么问题?你能救人吧?”
江映月苦笑:“我眼下还不好说。一会儿我会撤去他身上针甲,为他解毒。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体中内力可能会胡乱冲撞,反噬导致内伤,需要内家高手助他调节。我发现的新问题是,可能……只是可能,解毒会导致他神智失常,走火入魔,胡乱伤人,也可能导致……导致他当场身死。”
陈雄瞪大了眼睛:“……?!”
萧狄亦轻轻地咬住了唇。
他答应过小姐,会好好珍惜这条她拼死救下的命。
只要还有得选,他也不想死,毕竟活着才有希望。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