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薛璟之派人来叫她的时候,比平日里晚上许多。
江素羽一进屋子,刚好瞧见薛璟之坐在床沿上打了个哈欠。
贴身服侍的太监小铁见她进来,朝她躬身示意后,静静地端着装了残水的盆子退了出去。
屋子里便如平日里一样,只剩了江素羽和薛璟之两人。
薛璟之已换上了睡觉时穿着的白色中衣,正习惯性地抬着左手,放在自己的后脑上按揉。想必是头疼的毛病又犯了。
他一截细瘦苍白的手腕从袖口中探出,使得为他量身而制的衣裳,竟无端显得有些肥大。
薛璟之眼周青黑,疲态毕显,腰背微微弓着,全无一丝少年人的朝气,倒似个暮气沉沉的老者。
江素羽觉得,他这皇帝当得着实不容易。在这件事上,薛璟之的确没对她说假话。
江素羽还没开口,听见薛璟之先说道:“今日有些紧急的事情,必须处理完,耽搁了时辰。让你久等,困了罢?”
江素羽愣了一瞬后,有些僵硬地道:“还好,我又不必早起,今日若是睡晚了,明日便再起晚些就是了。”
她心里想的是,你若真怕我等得困了,怎不让我早早歇下,偏要我来服侍你睡觉呢?
薛璟之听她这样讲,神情温和地笑了笑:“那就好。”
他掀开锦被,在床褥上俯身趴好,侧头瞧着江素羽,道:“有劳你了,江小姐。”
江素羽走近前去,开始如平时一样,动手替他按摩起身体。
与薛璟之相处久了,江素羽逐渐发现,这个人比她以为得还要可怕。
记忆里那个稚幼虚弱的阿璟,隐忍知礼,很懂得关照周围人的感受。现在想想,或许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是个操纵人心的高手了。若非阿璟有那样惹人怜爱的表现,江素羽也不会同情心泛滥,每每张罗了糖葫芦巴巴地给他送去,还为了偷偷带他出去玩,害得萧狄白挨了顿打。
而多年后再见,薛璟之在她面前露出了真面目。他的冷血无情,令江素羽印象深刻。他对萧狄做下的种种事情,已到了江素羽绝无法原谅的地步。
而进到宫里来后,江素羽发现,薛璟之平日里最常见的样子,竟完全是个勤勉克己、温厚宽仁的帝王。
江素羽虽看薛璟之处处不顺眼,但他每日花大量时间处理政务,吃穿用度上简朴随意,这都是她看在眼里的。因此,勤勉克己这四个字,薛璟之确实是当得起的。
至于温厚宽仁……
不得不承认,跟在薛璟之身边以来,江素羽从未见他对身边的人无端降罚。她几乎要怀疑,当日在萧家,一言不合便对萧狄辣手动刑的,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
薛璟之对旁人如此,对江素羽,更可以说是十分之容忍。
江素羽本是个跳脱不羁的性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番虽则被拘到了皇帝身侧,被迫收敛许多,可时间长了,难免处处露马脚。
比方说,有一日她起得太晚,以至于薛璟之派人来喊她共进午膳的时候,她还没起床。
薛璟之等了她许久。江素羽洗漱完毕,换了衣裳匆匆赶去时,连午膳都快凉了。
便是这样,他也没有动怒,倒还温柔地慰问一句:“江小姐为了照顾朕,实在辛苦了。不过,饭还是要好好吃,若实在是困,用完午膳再歇歇便是了。”
要不是江素羽一早便知道他是什么人,差点便又要像小时候那样,把他这虚情假意当真了。
江湖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
薛璟之越是和颜悦色地同她讲话,江素羽越是觉得他可怕。
特别是今天。
薛璟之今日很明显已虚疲至极,却还端着张温和面孔,与她轻声细语:“江小姐今天又读了整日的医书么?累不累?”
江素羽没答话,只暗自腹诽。
皇上,你都累成这样了,还要硬装温柔体贴,又是何必呢?
我看起来很好骗,还是怎样?
你是啥样人,我又不是不知道。
江素羽将手指在他肩上转了一圈,略微加了点力气。
薛璟之的身体,僵了一瞬。
江素羽莫名有些愉快,口中却道:“哎呀皇上,是不是弄疼你了?对不住对不住,太困了,手下一时间没控制好力气。”
装,就你会装么?
本小姐的学习能力可是一流的。
更何况,还是跟着你这位大师在学,进步自然神速。
薛璟之静默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低声道:“不妨事。”
江素羽忍不住挑了挑眉。
装上瘾了?这么好说话?
她想了想,决定得寸进尺。
江素羽道:“皇上,我一直有些事想不明白,能问问吗?”
她很少主动找他说话。
主动找他说话的时候,回回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想从他这探消息、捞好处。
她这样子,跟前朝后宫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也没什么两样。
薛璟之觉得很失望,又有些……隐隐的难过。
他头脑清楚地知道,一切是自己咎由自取,却对江素羽仍存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愫。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江素羽那里得到些什么。
薛璟之眸色微深,弯起唇角来笑了笑,口里慢慢地道:“江小姐想知道什么呢?”
江素羽便将藏在心里许久的疑问问出口来:“皇上,民女久居西北,与世隔绝,不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可是,迟北城、戒嗔等人都是武林人士,既不入仕参政,又不入伍从戎,为何会惹到皇上呢?”
倘若说,子母蛊秘术在帝王家历代相传,是皇帝所掌握的一件富于威慑力的秘密武器,虽则以人为炉鼎过于残忍,但道理上倒也说得通。
可就像江素羽所问的那样,既是帝王家私藏的武器,又缘何会现于江湖之中呢?
薛璟之见她问起此事,眸色微微一寒。
他默了默,方淡淡道:“朕忙得很,倘若不是他们来招惹朕,朕哪有功夫理会他们?朕知道你与迟北城相熟,可那人面上以武林正道人士自居,却开着试剑山庄,替朕的对头培养杀手和侍卫,甚至还试图谋刺朕。是可忍孰不可忍,倘不是你将迟北城救活了,你那影卫说不定也不必这么着急回家,还可以再在江家庄里多过几天好日子。”
江素羽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薛璟之停了停,缓和了语气,补充道:“朕没有怪你的意思。江家庄世代行医,只救人不过问世事,救迟北城也是理所当然。朕只是希望你莫要一味指责朕心狠手辣,便是……便是萧狄,他听令于朕行事,杀人放火,都有正当名义,你不必怪他。”
江素羽说不出话。
她虽不知道薛璟之为何肯与她说这么多,却于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薛璟之所坐的皇位之下,血雨腥风,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人生。
她和萧狄,也会成为这皇位的祭品么?
“江小姐可是怕了?”
愣愣出神的江素羽,被薛璟之的声音唤回现实之中。
她看着薛璟之,勉强笑了笑,摇头:“不,谢谢皇上为我扫去心头疑云。我……我怕也没有用。”
薛璟之闻言,眸色益发深沉,却不再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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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江素羽在睡梦之中,被大太监盛安急促的声音唤醒:“江小姐!江小姐!醒醒!”
江素羽费力地睁开眼:“盛公公,你怎么亲自过来了?什么时辰了?”
盛安一头的汗,道:“皇上下了早朝回来,忽然头晕,在路上就昏了过去,现在抬回寝殿了。江小姐快去瞧瞧吧!太医院的张太医、刘太医都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这一下,江素羽彻底醒了:“我穿个衣服马上来。”
她匆忙将衣裳穿上了,头发只胡乱梳了两下束起来,抱了一个布包,匆匆往寝殿里走。
江素羽在薛璟之殿中已住了大半个月,御前的太监和宫女都认得她,自不会拦着。
盛安守在床边,见她来了,如遇救星,赶紧迎了过来:“江小姐!”
江素羽将手里的布包放到他怀里,道:“你先替我拿着。我瞧瞧皇上。”
薛璟之躺在床上,双眸紧闭,脸色煞白,嘴唇青灰,竟宛如死人一般。
江素羽为他把脉,触手处一片冰冷。
她神情有些凝重,对盛安道:“我要为皇上施针,你将他的上衣去了,唤人去备些糖水。”
盛安吃了一惊:“施针?这……”
江素羽有些焦躁,道:“他状态不算好,施针能让他尽快醒来。不过,不施针也无妨,皇上他是操劳过度,静躺一阵,进些糖水和药汤,迟早会醒的。”
盛安犹豫道:“那……倘若不是非施针不可的话……”
江素羽点了点头:“明白了。龙体事关重大,那我便暂不施针。你且去备糖水,取笔墨来,我写张方子。”
盛安点头应是。
方子写好,太监小铁捧将方子在手里匆匆往外跑,迎面走来一群人,将他拦住。
小铁瞧清来人是谁后,当即跪下行礼:“皇后娘娘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