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狄本以为,自己绝不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不愿说,也不是不想说。
只是往时未曾有过说出口的机会,而今却已丧失说出口的资格。
但昨夜,她将他逼至极处,连这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也一并逼了出来。
此时再遮掩,已全无意义。
萧狄脸红,更多是因为一种难以解释的羞涩感充盈在心中,倒并不觉得说出这句话真的有多艰难。
——倘若仔细计较起来,说出口,于他而言,其实更多带来的是轻松和快意。
她尚肯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里听他自陈心意,已是他的幸运。
而这份心意,时至今日,于她而言,非但毫无意义,而且还可能给她带去情感上的负累。
这一瞬里,萧狄放肆而纵情地凝视着江素羽的眼睛,眼底浓郁的情感,让她感觉到心口发烫。
但萧狄很快便垂下眼去,敛去了表情,只轻声地补充一句:“小姐,这话你听听便好,别往心里去了。”
江素羽听他这样说,不免又有点生气。
可想想萧狄为何会如此表现,她又气不起来了。
疼惜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江素羽紧紧抓住他前襟的那只手,又稍稍用了些力气。
她说:“看着我,阿狄。”
萧狄抿了抿唇,似犹豫了一下,才重新抬起眼,看向她。
他眼底的火焰已消失,脸上可疑的红霞也在慢慢地散去。
他只在那一瞬间放任自己的情绪外露,此时又用无形的外壳,将所有的情感,隐藏起来。
江素羽问道:“阿狄,你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吗?”
萧狄看了她许久。
江素羽本以为他会再度脸红,但并没有在萧狄脸上看到她想看到的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她许久,才缓缓地道:“小姐,我不想知道你的心上人是谁。”
江素羽:“……?!”
她千算万算,却真没算到,前一刻还害羞脸红的小影卫,这一刻忽然变得这么油盐不进。
难道不该是她逼迫小影卫说出告白的话语后,顺势回应,然后再与他互诉衷肠,慢道别来情深么?
这故事的发展……好像有些不对劲儿啊。
江素羽十分震惊,目瞪口呆了一会儿,面上才涌起羞恼之色。
她从鼻腔里重重地发出一声极为不满的声音:“哼!”
萧狄用话将她堵得死死的。
她脸皮虽厚,但尚未厚到上赶着去向男子表心意的程度。
萧狄听了她这一声“哼”,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苦笑。
他微微垂眼,将话题转开了:“小姐既醒了,就吃些东西吧。”
萧狄知道,江素羽虽看着脾气大,其实并不难哄。
糖葫芦之类的小甜食最容易讨她欢心,大鱼大肉的菜肴也是她颇为喜欢的。
江素羽听他这样讲,果然面色稍稍和缓,道:“那就先吃东西吧。你跟我一起回我屋里,食盒我拿着。”
昨日萧狄还伤得人事不省,今日纵是勉强爬起来了,但他脸上仍虚疲难掩。
都不知道这人不好好躺着休息,爬起来作甚。
送饭谁不能送呀。
江素羽很担心他,自己拎着食盒,在他身侧走着,只差没伸手去搀扶了。
萧狄敏锐地觉察出了她的意图,垂眼笑了笑,道:“小姐,我不会走一半就晕倒,你不必这样如临大敌。”
江素羽侧头白了他一眼,道:“这可说不准。”
萧狄道:“昨日只是意外。吃了小姐的还魂丹,董桐他们又已助我调息过了。后面再慢慢养着,便也没事了。”
他主动提起昨日之事,江素羽不免又多看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进了屋里,江素羽将萧狄按在椅子上坐了,不准他乱动,自己将食盒打开。
食盒里放着几个菜碟,装的都是江素羽喜欢吃的,竟然还有一盘狮子头。
江素羽将几个菜碟摆出来,问:“深山老林的道观之中,哪里弄来这些好东西吃?”
萧狄笑了笑,道:“我做的。小姐尝尝吧。”
“你做的?!”
江素羽差点将下巴都惊掉了。
萧狄被她喝令坐着不动,此时终趁她不察,伸出手来帮忙将碗筷布置好,口中说道:“小姐不是让我学学做饭么?”
她想起来自己在萧家时逗弄他时说过的话,道:“可你这段时间,不是忙着到处……”
萧狄的动作稍顿了顿。
而后,他默默将筷子递给江素羽。
江素羽接了,有些讪讪,道:“谢谢。”
萧狄说:“小姐不必同我说谢谢。我只是去截杀了迟北城,试剑山庄这边主要是董桐和周靳等人负责的,我没有直接参与。虽然没闲着,但人本来也是每天都要吃喝的,我便每天都试着做菜,慢慢熟练了。”
江素羽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此时,她倒不是吃惊他学做菜的事情了。
他非但不避讳替迟北城和试剑山庄的事,甚至还主动地讲起其中的一些细节。
江素羽没见到他与迟北城交战的情况,却亲眼目睹了试剑山庄被灭门后的惨状。
眼前卖相尚可的狮子头,忽然就不香了。
她将筷子放了下来。
萧狄见她如此,默默地从椅子上起身,面朝江素羽跪下了,轻声地道:“惹小姐不高兴了吗?”
江素羽瞅着他,虽未置可否,但并不叫他起身,便已表明态度。
她问道:“试剑山庄人人习武,纵然有周靳这卧底引路,何以整个庄子悄无声息便被一夜灭门?你们杀人放火,是不是为了掩盖死因?”
萧狄想了想,方道:“此时告诉小姐,倒也无妨。周靳早就寻了机会,在庄中水井里放入了宁神助眠的药物。到了夜深人静,杀掉大门处的值守弟子,将人引进去。庄中弟子睡得熟,只要刀子利、动手快、位置准,一刀下去便解决了。至于焚烧尸体,本是想造成失火假象,同时模糊死者人数,让周靳顺利脱身。孰料,城中竟有厉害的仵作和小姐这样的人在,倒被看出来了。”
所以,那一庄子的人,都是在睡梦之中,便被人割断了脖子。
江素羽觉得嘴里发苦,隐隐又有些想吐。
她脸色不大好看,语气也变得有些冷:“你呢?你杀迟北城的时候,也用了下作的手段么?”
萧狄垂眼,咬了咬唇,道:“是。迟北城武功高强,同行的尚有数名高手。为了提高胜算,我们在路上埋伏,用了绊马索和毒箭。但……迟北城没有中箭,我们也没有围攻他。他只是输给我了。”
萧狄说完便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当。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竟会用上了些辩白的口吻。
是因为她说了“下作”这样的词吗?
可他……确实就是“下作”,由不得他不认。
他既不搏赢过武林盟主的名头,也不挣血屠试剑山庄的威势。
他……他们只是要确切而高效地,将迟北城和试剑山庄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痕迹。
不计手段,不论方法。
这可不就是……“下作”么。
江素羽听完萧狄的话,果然脸色更加难看了,道:“没有围攻?你们打埋伏,围攻他的同伴,你再与他对决,难道还能算得上是公平的一对一么?”
萧狄低头垂眼,默了默,低声道:“是,小姐说的对。这不算是公平的一对一。是我……下作。”
江素羽听出了他语气里一丝难以觉察的自我厌弃。
她心口微微一痛,可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做。
江素羽想起另一件事,便追问道:“那烟鳞山弃徒,是不是也是你们的人?”
萧狄没回答,只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沉默即默认。他本就不擅长在她面前说谎。
江素羽没发现双手有些微微地发颤:“你的那位主上,盯上迟北城很久了吧?早在接你回家之前,他便已派人去给迟北城下毒,还准备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一套吧?只是没想到,中了那样狠烈的毒,被烧得不人不鬼,他竟然还活了下来。你之前也并不知道迟北城的事吧?”
萧狄当时听说江素羽要去找迟北城时,完全是一副茫然的表情。
她咄咄逼人地问了一大串,但萧狄已不能再说更多了。
他道:“小姐,迟北城死了,是我杀的。之前的事,再追究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愿说,江素羽却还在问:“你当时跟着我摸到试剑山庄,被弟子发现后被带进来,是不是也是周靳杀了人放你离开的?”
萧狄勉强点了一下头。
江素羽道:“若是你知道迟北城是谁,知道后头要杀他,还会让我去试剑山庄吗?”
萧狄一怔,不知她为何忽然会问这么个问题。
他想了想,道:“我……我大概会劝小姐不要去。”
江素羽又问道:“你觉得你劝得住吗?”
萧狄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沉默良久,才道:“小姐,今日不比往日。有些事,倘若我劝了,小姐却不听,那我……我也不会让小姐由着性子来。”
萧狄这话把江素羽生生气笑了。
江素羽站了起来,问:“你什么意思?”
萧狄闭了闭眼。
他低声地道:“不管……不管小姐愿不愿意,我都会送小姐回江家庄去。江家庄世代行医,救人不论善恶,不插手是非。只要小姐回去,便可以安安心心做神医、救人命,不管是谁,也不会与大夫过不去。”
江素羽听他语速缓慢地一字一字说着决裂的话语,心头怒火疯狂燃烧。
想当初,在萧家深宅中,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江素羽好歹这次忍住了,没有立即扇他一巴掌。
她深吸了一口气,沉沉地道:“你要同我撇清干系,没那么容易。我们之间的事,更不是你一个人说了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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