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狄觉得很痛苦。
身体从里到外,每一块血肉、每一根筋脉,都像被撕裂、拉断,而后粘拢、愈合,复又被再度破坏。
如此,周而复始。
意识也未能逃过残酷的折磨。
江素羽在眼前被杀死的场面、自己被打得死去活来的场面、自己将剑锋捅进活人身体中的场面……轮番上演。
他的梦里没有一丝光亮和希望。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痛苦。
还要多久……才可以解脱?
太痛了,他受不了了。
他想死……
好想死……
“不准死!”
有一个冷酷的声音,响在耳侧。
是带着浓厚威胁意味的、不容置疑的强硬命令。
萧狄流下了眼泪,忍不住没骨气地开口哀求:“求……求你,主上。放过小姐,让我死吧……”
“不可以!”
萧狄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可……可我真的……受不了了……”
“……你若敢死,我便送你的心上人给你陪葬。你听清楚了吗?”
萧狄静默了一阵,方咬紧了牙根,抖抖索索地颤声回道:“我听清楚了,对不起,主上。你不要碰小姐,我……我不会死的。”
“……乖一点。把药吃了。”
萧狄应道:“是。”
他紧闭的牙关终于松开了些。江素羽眼疾手快,将一枚药丸塞进他口中。
得亏她这阵子制出了两粒还魂丹,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董桐在侧,不无担心地追问道:“小姐……给少爷吃了什么?”
江素羽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将他还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自然是救命的药。他若是死了,我也走不掉。这话,你且省省,萧狄一早便警告过我了。”
董桐讪讪地垂下头,却又忍不住道:“少爷这是魔怔了吗?为何昏迷之中,还能够跟小姐说话呢?小姐又……又为何知道主上的事?”
江素羽自然不会告诉他,这是因为她早些时候喂了萧狄秘制的药物所致。
她这一趟来华羽城,非但没能借着迟北城这武林盟主之力找到那可疑之毒的来源,更没来得及查探萧家的虚实。
江素羽也想明白了,与其在外围绕着大圈子找线索,直接从萧狄嘴里套话,可能是最快捷的方式。
所以,她借着在医馆制药的便利,造出了一瓶特殊的药水来。
这药水简单来说,就是顶级的刑讯之药。
将药水喂给要讯问的对象后,再施以些许辅助手段,使对方不知不觉间陷入迷幻状态,便可套出真话。
萧狄虽不肯多讲,但服了这药,被蒙了眼,又被有节奏的鞭打声惑乱心智后,也乖乖地开了口。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出最关键的内容,便因过于沉重的内伤,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不过,拔去禁制内力的金针后,萧狄似乎又渐渐缓和过来了,甚至于能够在无意识中与她对话。
江素羽虽也十分心疼萧狄,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瞧了董桐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倒是伸手拍了拍萧狄的面颊,喊道:“萧狄。”
萧狄闭着眼睛,却仍翕动着唇,答:“在。”
江素羽:“我是谁?”
萧狄:“你是主上。”
江素羽:“正是。我叫什么名字?”
萧狄:“主上叫……”
董桐在侧,脸色大变,一手盖住萧狄的嘴巴,一手猛力将江素羽从床边推开。
江素羽踉跄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可惜了。
萧狄虚弱不堪,声音亦微弱。被董桐如此捂住嘴巴后,声线只放出来细不可闻的些许。
江素羽还是没有听到后面最关键的讯息。
她有些懊恼,拍拍身上的灰,从地上爬起来。
刚爬起来,就被周靳拽住拖了出去。
江素羽也不反抗。
被拽出了萧狄的房间后,她才冲着周靳嘻嘻一笑:“你竟还敢对我动手动脚,看来你们少爷打你那掌,打得太轻了。”
周靳身上带伤,脸色本就不太好看。被江素羽拿话一呛,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他屈膝便给江素羽跪下了,道:“请小姐体谅我们做下人的苦衷。”
周靳跪得过于干脆,江素羽不免吃了一惊。
她回过神来,看着周靳,也不去扶,也不叫他起身,只似嘲似讽地道:“你倒是能屈能伸。许正是这样,你才能在试剑山庄,将所有人都骗了。萧狄离开的那一夜,那两个弟子,也是你趁他们不备偷袭、杀害的吧?”
周靳垂眸,只避而不答:“这些话,等少爷醒了,请小姐自去问他。”
这些人一个一个精得很,完全不受她的诱导,根本诈不出话来。
江素羽惆怅了一小会儿,忽然听见屋内传出萧狄痛苦的呻.吟声。
刚刚不是已给他喂进了还魂丹么?
且内力的禁制已撤,他应该会慢慢好转才是。
江素羽有些心焦起来,道:“我是大夫,你们让我去看看他。我再不问了。”
周靳抬起头看她,没有说话,眼底却掠过怀疑之色。
江素羽道:“你们两个在旁盯紧些便是了。他倘若真出了事,我们这群人谁能跑了?”
周靳沉吟不答。
里头,董桐推门而出。
他面沉如水,对江素羽道:“江小姐,少爷是内伤,这山野荒地,也难觅药草。我自会为他调息疗伤,便不劳动小姐了。你这一整日也辛苦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似乎是此处除开萧狄地位最高的一位。他发了话,周靳便也顺着说道:“我送小姐回房休息吧。”
江素羽见此情形,情知坚持下去也没意义,便只是道:“也罢。你且好生看顾你们少爷,倘若是他有什么不好,便及时叫我。我先回去了。”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周靳说:“小姐若有吩咐,便请喊人。”
江素羽挥挥手:“去照顾你们少爷去吧,不必理会我。”
周靳应了声“是”,退了出去。江素羽听见他将门落了锁。
江素羽倒在床上。
萧狄的房间离她呆的这间屋子相距不远,但她竖起耳朵来听,也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江素羽闭上眼,脑中便浮现出萧狄紧闭双目流着泪,口里说“我想死”的样子。
早知他拖着那样重的伤,她再心急,也不至于即刻便哄着他卸去防备,用药问讯。
只怕是那药进一步让萧狄产生幻觉,将身体所受的折磨,放大了许多。
有那么一个时刻,他确实没有了求生的意志。
他是真的想死。
已经到了……这么不堪承受的地步了么……
她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失察,竟没发现萧狄替她渡气时,已隐现颓色。
但归根到底,这笔账,还是得算到那神秘的“主上”头上。
江素羽将整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回。
想到萧狄口中的“主上”,越想,她越恼火。
那个主上,究竟是何方神圣,将萧狄牢牢控制,还用自己来威胁他。
让萧狄想死都不敢。
而想到萧狄,江素羽亦情绪复杂。
他果然是有极大的苦衷。
迟北城或许是好人,萧狄或许犯下了滔天大罪,可是……萧狄亦是受害者。
这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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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素羽衣服也没脱,就那么心事重重地倚在床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了。有光透过窗纸投进屋中来。
江素羽刚醒便想起萧狄,掀起被子起身,而后发现一件事。
她什么时候脱的外衣?
什么时候盖的被子?
是柳入画或者钱嬷嬷曾经来过吗?
她怎么那么困,竟然连有人来脱了她的衣服,她都一无所知?
江素羽惊疑不定。
她将叠放在床尾的外衫穿上了,下床去开门。
门竟没有上锁,一推便推开来。
天气晴好,艳阳高照。江素羽眯了眯眼。
她在门外略停了停,便朝着萧狄的房间走过去。
还没走近前,却发现前面的转角有个人走出来。
竟是萧狄。
他穿一身寻常的灰色布衣,头发简单在脑后竖起,脸色苍白,不见血色。
他手上提着个食盒。
江素羽愣住,问:“你怎么起来了?”
萧狄看到她,脸上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掀起衣摆,对着江素羽跪了下去。
江素羽:“……再不起身这种话,当真了就没什么意思了。先起来吧。”
萧狄静静地看着她,似想说什么,却又停了停,方道:“是。”
她冲萧狄伸出一只手去。
萧狄看着那只手,很快垂下眼,掩饰住情绪。
他扶着江素羽的手慢慢站起来,低声道:“昨天夜里,我见小姐没有去衣便睡了,恐怕小姐着凉,所以便自作主张,替小姐解了外衫,盖上了被子。”
竟然是他。
江素羽道:“怪不得我竟没有觉察,原来是你这武功高手近身。”
萧狄抿抿唇,似乎笑了一下:“应该是小姐昨日辛苦劳顿,太过困乏,所以才没有醒。”
江素羽转了转眼珠,道:“也有可能是我半睡半醒之间,知道是你,便放心得很。”
萧狄瞬间睁大了眼。
有一丝可疑的红霞,从后半部分的脸颊涌现,蹿上他耳后,染红了他的耳垂。
他过分苍白的面色,将那丝突然出现的红霞,衬得十分明显。
江素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时间,她将前前后后的种种苦恼都忘记了,只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襟,象征性地将他往身前拉了拉。
萧狄一怔,唤道:“小姐?”
江素羽微微仰起头,看进他的眼底里去:“告诉我,你的心上人是谁?”
萧狄眨了一下眼。
那抹红霞,一瞬间里,爬满了他整张脸孔。
江素羽只觉得更想笑了。
她强自绷住了,凶神恶煞地逼问道:“快说。”
萧狄又眨了一下眼,才低声却清晰地道:“是小姐。”
江素羽笑起来,又拉了拉他的衣襟。萧狄意识到她的想法,很配合地往她面前走近了一步。
她说:“你说仔细些。”
这样咫尺之间的距离下,江素羽连他紧张的呼吸都能数出来。
一下,一下,像棒槌敲击在她心上。
萧狄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我是萧狄,你是小姐。你是我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