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狄梳洗干净,换了一身衣裳,舒服了许多。连伤口似乎都不太疼了。
他躺在床上,看着春雨过来替他掖好被角,期期艾艾地说:“谢谢。”
春雨笑笑:“少爷好好休息。”
萧狄在极度的疲累之下入眠,睡了很长、很安稳的一觉。
醒来时,他床边坐着萧麟。
萧狄骇了一跳。
他心中对这从天而降的便宜父亲,着实又恨又怕。
看清是他,萧狄立刻翻身坐起,往后退了退,浑身戒备,道:“你来干什么?”
萧麟从来没踏进过这院子,每次找他,也是叫人来传他过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狄直觉感到,萧麟的到来,不是好事。
萧麟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并没有生气,反倒冲着他笑了笑:“睡得还好吗?”
萧狄觉得他笑容诡异,心里莫名恐惧起来。
他紧紧咬住嘴唇,不答。
萧麟的笑容只出现了短短一刻,很快消失。
他淡淡道:“睡好了就起来,有事。”
萧麟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
萧狄愣愣地在床上坐了一阵,最终还是咬咬牙,掀开被子下床去。
萧麟站在门外。
雨似乎已停了许久了,地面上已全无水渍。
平日里大开的院门此时关上了,气氛显得颇不寻常。
萧狄走过去,才发现春雨正跪在院中。
春雨眼眶通红,眼睛肿成了核桃,像是狠狠地哭过的样子。但现在她只是一言不发地静静跪在院里,莫说哭声,就连哽咽的声音都没有。
她身侧站着萧荞。
萧荞手里拿着条乌黑色的鞭子。早前,正是这条鞭子,将萧狄活活抽得昏死过去。
萧狄见此情形,心念电转间,脸色大变。
他立即看向萧麟,冷声质问道:“你要干什么?”
萧麟淡淡地瞧着他,问道:“昨日,她可曾进院中照顾你?”
萧狄刚要答,却又警惕地收住话,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儿子倒也不算太笨。萧麟道:“我早已命令他们不得私自入你院中。”
萧狄怔住。
这算是什么鬼命令?
命令他们不得私自进入院中,是生怕有人问他一句是生是死,是热是冷么?
萧狄有心出言嘲讽,可春雨还跪在院中。
无论如何,若是春雨违令进来照顾他,他总不愿害了她。
萧狄回过神来,梗着脖子道:“昨日是我逼她的。”
他一心只想回护那违令进院中来照顾他的温柔女子。
却未想过这样单纯的少年心思,自然会被萧麟轻易看透。
萧麟望着他,问:“你喜欢这贱.婢?”
萧狄一愣,涨红了脸,否认道:“你胡说什么?”
萧麟道:“我想也不会。听萧芷说,离开江家庄前,你可是要死要活地缠着江庄主,求他让你见江小姐一面。你回家时间不长,想必没那么快就移情别恋。”
移情别恋?
萧狄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他不愿与萧麟谈论江素羽的事,不耐地道:“我喜欢谁,跟你没关系。昨日是我逼她进来照顾我的,你要罚就罚我。”
萧狄想的很简单。
他回到家中后,受罚还受得少了么?也不怕再多受一次。
萧麟又笑了笑。
这已是他今日第二次笑了。
萧麟说:“你既然主动请罚,那我便遂了你心愿。萧荞。”
萧荞应道:“在。”
听见他的声音,萧狄只觉得身上莫名皮痒,伤处隐隐作痛。
他以为萧荞下一刻便要抓他过去狠抽。
没想到,萧荞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挥起了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打在了春雨的身上。
春雨本一直静静跪着,不言不语,此时挨了一鞭后,整个人往一侧扑倒,口中亦发出了惨呼。
她还没来得及作出更多动作,下一鞭又重重抽到身上。
春雨只是一介弱女子,没有武功傍身。萧荞的鞭子又饱含内劲,鞭鞭要命。
只挨了两鞭,春雨便受不住了,带着哭腔开口求道:“老爷……奴婢知错了……老爷饶命……饶命啊。”
萧麟面无表情,似乎压根没有听见那惨厉的求饶之声。
第三鞭很快落下来。
反应过来的萧狄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扑到春雨身上,用身体将她护住。
鞭子落到萧狄肩头,他发出一声闷哼。
这鞭子的力道惊人。萧荞是下了狠手的。
便是只受了两鞭,春雨大概也已丢了半条小命。再打几下,必死无疑。
萧麟立在屋檐下,眯起眼来,看着萧狄。
萧荞收了鞭子,不再出手,只默立一侧等待指示。
无人说话,院中只剩下春雨克制不住的抽噎声。
萧狄与萧麟对视一阵,屈服地垂下了眼。
他深吸一口气,放开了春雨,在她身侧端端正正地冲着萧麟跪好,而后俯下身去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
萧狄按捺下所有的愤懑不甘,道:“父亲,是我错了,求你放过春雨姐姐。”
萧麟在今日,第三次笑了。
很淡的笑,在他面上一闪而逝。
笑容中,没有一丝愉悦之意,只是一片冰冷。
萧麟凝视萧狄的眼睛,缓缓地开了口:“既是你错了,便要罚。我放过了她,又如何罚你?”
萧狄怔住。
他还未完全体味清楚萧麟话中的意思,人已被萧麟从地上强行拽起。
萧狄极为不安,忍不住奋力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放开我”似乎是他这段时间以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萧麟仿若未闻,干脆利落地将他双臂反剪、扣在背心,用一只手拿捏住。而后,用另一只手紧紧捂在萧狄嘴上。
萧狄被萧麟如此牢牢控住,非但动弹不能,连叫骂求饶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听见萧麟在他耳侧,缓慢而冰冷地低声说道:“你以为我不想放开你么?你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只是,若放开了你,这萧家上下几十口,便再无活路。萧狄,你且睁大你的眼看清楚春雨的下场。你若是再这样混沌下去,下一个轮到的人,说不定便是你心爱的江小姐,又或者是你憎恶的老父亲我。”
说完这些,萧麟冷声对萧荞下令道:“打完十鞭,逐出府外,以儆效尤。”
萧荞躬身应道:“是。”
鞭子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打完十鞭,春雨定是没有命了。
萧狄挣不脱萧麟的禁锢,眼中落下泪来。
“老爷……老爷饶命啊……啊……啊……少爷……少爷救我……呜……”
春雨的求饶声逐渐微弱下去,终至于无。
萧狄双目圆睁,眼看着萧荞将毫无生机的春雨拖出院外。
春雨苍白失血的脸,与江素羽的面孔重叠。
耳侧,传来凄凄切切的风声,像是有人在哭。
风声之中,那呼救的声音,也重叠在了一起。
“……阿狄……阿狄救我……”
江素羽的脸枕在地上,眼睛直直瞧着他,被拖拽出了小院。
萧狄只觉得胸口闷窒难耐,一股腥甜的气息涌上喉间。
他张了张口,竟在太过逼真的幻境之中,生生呕出了血来。
萧狄稍稍挪动跪得麻木的膝盖,用力压向垫在下面的几颗碎石。
细微而真切的痛楚,从膝下传来。
蒙眼的黑布上传来湿冷的感触。是泪水浸湿了布条。
江素羽失却生机的脸孔,隐没于黑暗之中。
幻觉消失。
眼前只剩下了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才是他的现实。
这就是他的现实。
纵使没有这镣铐缠身,他也早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束缚,不得自由。
纵使没有这布巾蒙眼,他也早就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无处靠岸。
他不是不懂,却迟迟不愿接受现实。所以才会被反复敲打、提醒。
萧麟作为父亲给他的爱,萧狄终于还是收到了。
若不是萧麟当日重责春雪,萧狄恐怕犹自不肯屈服。
而倘若他不肯屈服,迫得主上亲自动手,恐怕萧麟所说的桩桩件件,都会成为真实。
他最在意的江素羽,他血脉相连的萧家一族,死生覆灭,都不过在主上一念之间。
萧麟处心积虑,不过是想让他早早清醒,褪去不合时宜的天真懵懂,成为他该成为的那个人。
认主时发生的意外,让萧家损失惨重。主上恐怕多少因此存了些歉疚哀悯,所以,赐药助他救治江素羽,默许他与江素羽好好道别。
——主上给过他机会的。
是他自己,冥顽不化,不识好歹,非要让那人耐心耗尽,终将江素羽推入了困境之中。
这全是他的错。
只是在幻觉中见到她死去,他已生生呕出了血。
江素羽若是真出了事,他又如何能够承受?
主上要他跪在这里反省。
要他一遍遍地,束手无策地看着江素羽死在眼前。
这是主上严厉的惩罚,也是明确强硬的警告。
萧狄毫不怀疑,倘若他再有任何不妥当的举动,主上即刻便会对江素羽下手。主上的手段那么多,但萧狄却受不了江素羽再受到一丁点伤害。
所以,他不能、也不会再有任何不妥当的举动了。
该练的功夫不会落下半分,该受的鞭子不会少一个数,该跪的时辰必定跪足。
他会忍耐。
哪怕痛死,他也不再发出声音。
他要保护小姐。
那个会冲他笑,会心疼他,会温柔地亲吻他的,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想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