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狄被一名庄内弟子带到会客堂中。
他进来时,江素羽正微笑着同迟北城讲话。
也不知他们前头讲了些什么,萧狄一来,便听见江素羽一嘴的溢美之词:“迟公子年少有为,着实叫人钦佩。”
萧狄本是瞧着她的,听了这句,下意识地便去瞧迟北城。
迟北城数月前去江家庄时,萧狄是见过的。那时他浑身是伤,有些伤处溃烂,有些伤处焦黑,形容可怖,徒有人形。
但此时的迟北城衣袂飘飘,丰神如玉,完全换了个模样。
萧狄被带进庄中时,监管萧狄的庄内弟子,同他讲了许多关于迟北城的事情。
萧狄从小在江家庄长大,身份低微,见识有限。被接回萧家后,也忙于旁的事情。
所以,直到今天,他才头一回听说了一些迟北城的光荣事迹。
连小姐也夸他“年少有为”。
萧狄瞧着坐在江素羽身侧一袭白衣的迟北城,心里升起些奇怪的感觉。
——很不高兴的感觉。
江素羽本也一直留心着外头的动静。见萧狄进来,她便停下正同迟北城讲着的话,侧头看向他的方向。
她的脸朝着萧狄的方向一转过来,脸上笑容便消失殆尽,改换成一副冷厉神色。
萧狄抿了抿唇,轻声道:“小姐。”
江素羽冷笑:“你倒还知道叫我一声小姐。我早些时候是如何吩咐你的?”
她面上怒意颇盛。
萧狄又瞧了一眼坐在她身侧的迟北城。后者正将好奇的眼光投注到他身上来。
萧狄强按下情绪,隐忍地咬了一下唇,屈膝跪下了。
他说:“是我错了,请小姐罚。”
江素羽一副气哼哼的模样,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去,道:“有迟公子在,这试剑山庄方圆数里之内,怎会有歹人敢为非作歹?不知道你整日都瞎操些什么心。今日闹出这样的笑话来,你让我的脸面放在哪里?”
萧狄不知该如何回应,最终只垂下眼,重复地道:“是我错了,请小姐罚。”
江素羽道:“你也就是仗着出门在外,我不能拿你怎样便了!若还是在庄中,我必要狠狠地收拾你。”
萧狄愣了愣。
便是在庄中,她又何曾“狠狠地”收拾过他了?
他总算是看出来她色厉内荏,只是做做样子,倒不像是真的生气。
萧狄心中微动。
他虽不知道江素羽为何如此惺惺作态,却只抿了抿唇,俯下身去,五体投地,极配合地做足卑微小影卫的模样,可怜至极地求道:“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小姐饶恕。”
迟北城玲珑剔透,一早便看出来江素羽发火只是抹不开面子,倒并不是想为难那影卫样子。
他心里起先暗笑这江小姐医者仁心,嘴狠心慈,如此御下,只怕要被那小影卫蹬鼻子上脸。
但再细细一想,又觉得奇怪起来。
江家庄离试剑山庄路途遥远。
江素羽虽是江家传人、顶尖神医,但却毕竟只是个粗通武艺的少女。出门在外,自当带人服侍、保护。
她来试剑山庄找自己帮忙,却是孤身一人而来,身侧既无婢女,也不让影卫跟着。
为何要如此?
这不合常理。
莫非,她本就故意想要支开这小影卫?
迟北城微微皱眉。
他想起来,江素羽听闻小影卫行踪被人发现时,第一句话便是问他是否伤人。
这影卫此时五体投地,看着乖巧。江素羽骂他,却不罚他。
是她宽仁,还是,另有隐情?
迟北城心里转过许多念头。
他并无意插手江素羽的私事,但若是江素羽有难言之隐,他也乐于为她解决。
左右,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影卫而已。纵是他误解了,江素羽也不至于为此同他翻脸。
迟北城心里有了主意,便笑了笑,开口打破僵局:“江小姐,虽则这影卫的心是好的,可违抗主命、以下犯上,是最最忌讳的事。”
江素羽愣了愣,回过头来看迟北城,硬着头皮问道:“迟公子……有何见教?”
迟北城笑笑:“影卫当罚,重重地罚。”
此言一出,萧狄忍不住抬起眼来看了江素羽一眼。
江素羽也正好朝他看过去。
这一眼心意相通。
萧狄立即低头叩首,道:“求小姐饶恕!我再也不敢了。”
他可是一巴掌都“受不起”的人。
若当真当着外人的面“挨罚”,这副身体的秘密,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
萧狄和江素羽都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件事。
江素羽脑壳剧痛,真心实意地斥责道:“蠢蛋!此时倒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
她心念电转,紧跟着又斥道:“今日不罚你,连迟公子都看不下去了!你给我滚去庄外,在门口好好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身。”
萧狄低着头,情知江素羽是在想法解围,应得很快:“是,谢小姐。”
迟北城再聪明也想不到这两人的顾忌所在,只是听到江素羽如此命令,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江素羽必定是想遣开这影卫。
迟北城笑了笑,道:“张猛,你且按小姐的吩咐办,带这影卫去庄门外,仔细看好他。”
张猛便是早些时候领萧狄过来的庄中弟子,听见迟北城吩咐,少不得字正腔圆地大声应道:“是!”
他走到萧狄身侧,喝道:“起来,跟我走!”
萧狄起身来,看着江素羽。
江素羽怕他磨磨蹭蹭,又生事端,冷然斥道:“还不快滚,别杵在这里碍我的眼。”
萧狄抿抿唇,低声道:“是。我这就走。”
眼见萧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迟北城才重新开口,试探着道:“江小姐,这人,当真是你的影卫?”
江素羽眼皮直跳,强自镇定,道:“他确实是我的影卫。说起来,迟公子来江家庄时,竟没见过他么?”
迟北城含笑摇头:“没有印象。当时我身上不适,着实没注意太多旁的事。不过,小姐来试剑山庄,为什么不让他跟着呢?”
他直接问出了口。
江素羽呆了呆。
得亏她反应快,勉强笑了笑,将话圆上:“他……他这人愚笨不堪,整日里没事便惹我生气。我想着来寻你迟公子,试剑山庄地界内总不会有安全问题,便没叫他跟着。”
迟北城倒愣了愣。
竟是因为“愚笨不堪、惹人生气”这样的理由。
这江小姐……竟还没脱了孩子心性。
他有些失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想多了,还以为小姐是刻意想避开他。”
江素羽心道这武林盟主果然不好糊弄,差点便穿帮。面上却只笑了笑,道:“说到底,也是我管教无方。这次便让他好好长长记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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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迟北城设宴招待江素羽,并召来试剑山庄的二十余名弟子们前来作陪。
试剑山庄暂无女徒,作陪的皆是五大三粗的习武壮汉。
迟北城迎着他们好奇的眼光,大方介绍江素羽:“这位是江小姐,前阵子我中毒受伤,全靠江小姐妙手回春,救我性命。这次江小姐莅临试剑山庄,你们都要好好替我招待江小姐,切不可失礼。”
一众汉子听明白了,齐齐应声道:“是!”
迟北城笑了笑,又道:“此外,江小姐打算在华羽城中开一间医馆,这是福泽一方的大好事。所以,今后江小姐若有需要各位帮忙的地方,还请大家不吝相助。”
第一句是以试剑山庄庄主兼师父的立场说的,第二句却是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说的。
江素羽观察他举止,心中暗暗赞叹。
这人,厉害。
一名穿蓝衫的弟子,似是有些身份的,带头表态道:“江小姐开医馆治病救人,我等自当全力协助。但凡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江小姐只管开口便是。”
江素羽笑一笑,道:“那我就先谢过这位公子的美意。”
迟北城又说:“今日我设宴宴请江小姐,准备了好酒好菜,大家也一起乐呵乐呵。江小姐不能饮酒,便由我替她代下。”
迟北城酒量惊人,但平时鲜少饮酒。他此言一出,众人轰然叫好。
江素羽听他这样讲,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太麻烦你了,迟公子。”
迟北城侧头看她一眼,笑道:“哪里话。我荣幸之至。”
酒宴热热闹闹地持续了很长时间才散场。
一番觥筹交错下来,江素羽更加明白了迟北城的真心。
他今日找来作陪的,既有试剑山庄排位靠前的高徒,也有家中在华羽城当地颇有脸面的弟子。
他将那些弟子一一介绍与她认识,是要替她开医馆铺好路。
但其实江素羽开医馆一事,当真只是临时起意,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此一想,她便颇觉得有些对不起如此上心的迟北城。
酒席散场,迟北城亲自将她送到庄内一处小院门口,道:“江小姐今日便请好好歇息。”
江素羽由衷道:“谢谢迟公子。”
迟北城笑笑:“江小姐无需与我客气。你们两个,替我好好照顾江小姐。”
院里两名早早候着的婢女应声道:“是。”
迟北城告辞离去。
江素羽洗漱干净,躺在陌生的床上,心头千头万绪。
那人此时,想必还跪在庄门之外。
她有心想去瞧瞧,却知此时断不宜小不忍乱大谋。
江素羽心绪不宁,却强迫自己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