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狄抱着江素羽一路走,最后的日光在他身后逐渐湮灭,夜色沉落下来。
茶摊老板娘刚翻新过的家,比村中其他农户的房子看着要光鲜许多,但也不过是几间泥砌屋子。屋内更是肮脏简陋,并且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奇怪气味。
老板娘掌着盏油灯,领着萧狄和江素羽来到最里头的一间小屋。
她将油灯放在一侧的地上,将屋中唯一的一张小床上唯一的被褥奋力抻了抻,而后转身讨好地说:“请小姐坐吧。”
萧狄直觉那被褥必不干净,有些犹豫。
但最终,他还是将江素羽轻轻放到了床沿上,低声道:“小姐,出门在外,只能将就些了。”
江素羽不知道该说什么,看了他一眼,而后直接躺下去,侧过身,用背对着他。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使用这个伎俩。可除此之外,她竟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她的不爽。
萧狄在她床边静静站了一阵,沉默许久,才说:“小姐若是实在气不过,便将我绑起来抽一顿出气吧。”
江素羽本不想理他,但想起早些时候他自请重罚的事情来,又担心他自作主张,遂开口道:“不用,这件事我记着了,等合适的时候,自然会找你讨还。”
合适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呢?
萧狄不敢问,犹豫一阵,才应一个字:“好。”
说完,他便退了出去。
江素羽听着他脚步渐远,停住。
他同外头的冬灵说了些什么,而后便走掉了。
冬灵并未进门,只站在门边,道:“我候在这里,小姐若有事,便请吩咐。”
江素羽翻过身来。只点了一盏油灯的小屋之中黑乎乎的,江素羽也看不见冬灵脸上的表情,只冲着门边那个人形的轮廓,很小声地问道:“冬灵姑姑,你杀过人没有?”
冬灵过了许久,才答非所问地道:“小姐,有些事,少爷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
她虽没有正面回应,却给了江素羽答案。
江素羽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那我若是知道了,你家少爷,会杀我灭口吗?”
她自己都没有觉察,问出这句时,她的双手竟无意识地微微颤抖。
冬灵又沉默许久,才说:“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对少爷?他既能忍痛送你走,你走了便是,又何必纠结?”
江素羽怔住。
原来在旁人看来,竟是她在为难萧狄么?
她无声地笑了笑。
江素羽在幽暗之中,伸出一只手,手背向下覆住自己的眼睫。
她亦在心中问自己,何必?
萧狄说,她是自由的鸟。
他太懂她了。
可在江素羽的脑中,这不羁放纵,这自在逍遥,都是和他一同完成的。
没了他,就算能看再多大好河山、星月浩瀚,也会缺少许多乐趣。
更何况……
若她就此一走了之、独自快活,那留下来的萧狄,他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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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萧狄,是在第二天的早晨。
他坐在屋前的方桌旁,盯着远山的方向,愣愣出神。
屋外还摆着另一张桌子,冬灵等三人坐在桌旁。
江素羽走到萧狄身侧坐下去。
她靠得很近,萧狄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
江素羽只做不知,笑嘻嘻望着他,说:“早呀,阿狄。”
萧狄早就一再暗自下决心,要避她让她,可江素羽这样地凑近前来,他竟不知该如何才能退却。
他唯有垂下眼,避开她视线,轻声地道:“小姐早。”
江素羽翕动鼻翼,忽然皱了皱眉。
萧狄身上有血的味道。
她一时间想到的竟是昨日那十个骑马而来的汉子,脸色瞬间有些发白。
江素羽咬咬唇,用只有萧狄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道:“你杀人了吗?”
萧狄闻言,很明显地僵了僵。
他抬起眼来,触到她惊疑质问的眼神,脸色也苍白起来。
萧狄张了张嘴,却在开口说话之前,莫名地笑了一下。
他又何需她来亲自提醒?
他纵是想忘也忘不了,他是亲手弑父的人。
萧狄笑着,也用很低很轻的声音,回道:“小姐又不是没见我过我杀人,何必如此惊慌。”
这一句话硬邦邦地抵到脸上来,江素羽苍白的脸涨红了。
她非常不习惯萧狄这样同她讲话,一时间惊怒交加。
萧狄见她脸色大变,知道她必是气极了。
前一刻嘴上痛快,后一刻他心中已生悔意。
昨日违逆她的意思,实属迫不得已。
今日,为何又要拿话呛她呢?
她在身旁的日子过一日便少一日,为什么就不能多顺着她一些?
萧狄懊恼又沮丧,起身,在江素羽脚边的空地上跪了下来,道:“小姐莫气,是我错了,请小姐罚我。”
另外三人在旁,也不知道他们俩又在整什么幺蛾子,一时间面面相觑,都紧闭着嘴,避免发出任何声音来。
江素羽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竭力克制情绪,低而冷地道:“你若还要做我的影卫,那杀了人后,记得先把身上的血洗干净了,再出现在我面前。”
萧狄微微一怔,忽然明白过来。
她问他是否杀了人,是因为嗅到他身上有血味。
要解释吗?
萧狄心中尚在迟疑,还没说话,忽然听见第三个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各位客官,野猪肉烧好了!”
空气中飘来一阵肉香。
老板娘手中端着一个大盆,身后跟着的狗蛋手里端着个大盘子。两个食器中都放的是烧制的大块野猪肉,色泽红亮,香气四溢。
老板娘走近前,见萧狄跪在地上,略怔了怔,道:“这是……”
她只说了两个字,忽然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
那黑衣汉子口中的“妖女”二字,轰然响在老板娘的耳侧。
老板娘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将大盆放到了桌上,看着江素羽的眼神充满畏惧,口里说:“请……请小姐慢用。”
江素羽皱着眉,喊住了放下盆就要撤的老板娘:“慢着。”
老板娘抖了一下:“小……小姐还有何吩咐?”
江素羽道:“你们招待客人,都是一大早便烧肉?”
老板娘听她这样问,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萧狄,战战兢兢地答:“这是……是这位客官昨夜去山里打回的猪肉,让我烧来给小姐吃的。”
江素羽怔住。
她怔了半天,才笑了笑,对老板娘说:“你忘记拿筷子了。另外,红烧野猪肉也不能空嘴吃,配着米饭一起更香。”
她和颜悦色,受到惊吓的老板娘稍微冷静了些:“是,是,我这就去拿筷子。米饭是煮好的,这位客官早些时候便嘱咐了。”
萧狄熟悉她的口味。
熟悉她的一切。
江素羽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了。她又笑了笑,对老板娘客客气气地道:“那便有劳你。”
老板娘去拿筷子、端米饭了。江素羽侧头来看萧狄,说:“出门外头哪有那么多讲究,大半夜去山里打猎,亏你想得出。一顿不吃肉会死吗?”
萧狄静静看着她的笑颜,慢慢道:“没有打到兔子。”
他在山里奔波了大半夜,连野猪都打死了一头,却硬是逮不住一只兔子。
是他没用。小姐她,不过是想吃只兔子而已。
萧狄说这句时,声音其实是很平静的,只是平静之中,稍微夹带了一丢丢的遗憾,加一丢丢的歉意。
江素羽听着萧狄说出这极平淡的一句,心中一动。
她不自觉放柔了语气,道:“没有便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狄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可是小姐想要兔子。”
江素羽听着他带着几分委屈的幼稚言语,胸口陡然涌上了一股浓烈的酸楚之意,几乎要呛得她落下泪来。
那不过是句玩笑话。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江素羽深吸一口气,只说出来三个字:“傻阿狄。”
她心里想,她倒是天天笑萧狄嘴笨,自己自诩伶牙俐齿,却好像也说不出什么花来呀。
江素羽冲萧狄伸出手去:“起来。”
萧狄看着那只手,先将自己撑在地上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伸手去扶。
他坐回到她身侧去,却又想起她先前说过的话来,迟疑道:“小姐,我再去洗洗吧。”
既然是“再”,那想必是早已洗过了。
江素羽换了个问法:“是怎么弄的?”
萧狄迟疑了一瞬,脸上露出些许难为情的神色,低声说:“那野猪,有点厉害。”
江素羽听明白了,脸色沉了下来:“伤到哪了?”
萧狄见她沉了脸,不知为何心虚起来,像犯了错的孩子似地垂下头去,低声答:“腰上。”
江素羽顿时想起早些时候他腰上那层层叠叠的鞭伤来。
这才好了几天呢?
江素羽不禁有点生气:“一天天的,身上没块好肉。你小心点呀。”
萧狄乖乖地听着她训,点头:“是。”
他瞧着江素羽的脸色,小心翼翼补充一句:“我洗过的,自己闻不出味道。我再去洗洗吧。”
江素羽忍不住叹一口气:“别傻了,伤口的血哪洗得去。倒是我没闻到药味儿,你上药了吗?”
萧狄摇了摇头:“药在冬灵随身的包裹里。她昨天歇在你屋中,我怕扰了你们休息。”
江素羽又想拍他了。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你,现在就跟我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