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在颠簸着的路上,可萧狄闭上眼,很快就睡去,且这一觉睡得异常踏实。
他是被一只戳到他脸上的手弄醒的。
萧狄睁开眼,发现江素羽趴在软塌上,一只手从塌上垂下。那只手,正随着马车的颠簸,无意识地、一下下地轻轻拨弄着他的脸颊。
她睡着了,脸枕在软塌上,嘴巴微微张开,有一丝口水沿着唇边溢出,将软塌上濡湿了一小片。
拜这具五感敏锐的身体之福,如此距离之下,萧狄甚至能感觉到江素羽呼出的气息,有节奏地喷薄在他的面上。
他莫名觉得脸颊有些发烧。
萧狄本已轻轻躲开了那只不断轻触他脸颊的手,此时却忽然有些想重新凑过去,再多体味一阵被那只手拨弄的感觉。
他被自己内心的小纠结所困扰,躺在原地,进退失据。
江素羽忽然轻轻砸吧了一下嘴,身体在软塌上蹭了蹭——她原本已有一小半身体落在软塌之外,这么一动作,整个人便似要往外掉落。
萧狄心中一急。他有心去接住她,奈何双手被锁在身后,钥匙却在江素羽怀中。
马车又似碾过了一处土块。车身一颠,江素羽的身体终于从软塌上翻了下来。
这一下撞击的力量,总算是把她惊醒。江素羽睁开眼来,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摸被撞得发疼的额头。
耳侧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声音中夹杂着压抑的焦急:“伤着小姐了吗?”
江素羽愣了一瞬,而后发现自己整个人正压在萧狄的胸口。
刚刚撞到她额头的,是他的下巴。
江素羽有些尴尬,赶紧从他身上爬下来。萧狄勉强用锁在身后的双手撑起了身体,关切地打量江素羽。
刚刚她落地的瞬间,他无法可想,唯有用身体去接,却又担心碰撞之时,恐怕有些许不受控制的力量,弹回到她身上。
江素羽发髻散乱,脸色微红,抬手揉额。
萧狄又问了一遍:“小姐,没事吧?”
江素羽摇摇头。她瞧着萧狄有些别扭的姿势,赶紧从怀里摸出钥匙来,替他打开了锁住双手的镣铐。
萧狄得了自由,立即探手去握她的手,探她内息。
所幸江素羽内息平稳,并无异样。他安心下来,便松开了手,往后退了退。
江素羽从怀里摸出帕子来,擦了擦嘴角还没干透的口水,说:“你是被我撞醒的,还是早就醒了?”
萧狄不知为何心虚起来,垂下眼去,却并不撒谎,只老实道:“醒了有一会儿了。”
江素羽想到自己口水横流的模样定是被萧狄看了去,不免有些羞恼,道:“既然醒了,为什么不叫我?”
这问题不好答。
他不愿对江素羽撒谎,却怎么也没法将实情说出口去。
怎么说呢?说自己是看她看得发呆,甚至想主动将脸往她掌心里凑吗?
萧狄硬着头皮,模棱两可地道:“我看小姐睡得香甜,所以不愿惊扰。”
所幸江素羽并没追究,只是瞅着他,道:“我看你也睡得很香甜。做梦了没有?”
她这么一讲,萧狄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这颠簸的路途中,竟自那夜以来,头一回睡了个无梦的好觉。
这个认识让萧狄感到很高兴:“小姐,适才我没有做梦。这还是……第一回。可我也没有服药呀。”
昨夜江素羽才给他开了两张方子,结果夜里进行了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后,她便决意离开。那安神的方子,尚没有机会用。
江素羽听出他语气里隐隐的欣悦,亦觉心情大好。
她身体微微前倾,靠近萧狄,探出手去,动作自然地将他额边的乱发捋到耳后,口中说:“若是你心中安定,自然便会好。以后你便在我身侧睡。”
以后,你,便在我,身侧,睡。
萧狄自觉自己不算太蠢,可在江素羽面前,却总有些不太自信。
她聪明剔透,说的话句句难懂,总叫他思来想去,反复琢磨。
江素羽说得轻描淡写,萧狄却将那句话的词句拆开掰碎了,犹自不敢确认她是什么意思。
萧狄苦苦煎熬一阵,才轻声地道:“小姐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江素羽尚在替他整理头发,见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来,不由笑了笑。
她的脸不知何时,泛起来了一阵嫣红之色。
江素羽将手从他发间移开,轻轻托住他的脸,俯身,吻了过去。
萧狄睁大了眼:“……”
他动也不敢动,两只手摊在身侧,不知是该往前一步揽住她腰肢,还是应该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柔情。
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在他还没有想清楚之前,吻,就已结束了。
江素羽的唇温热柔软,只轻轻在他唇上揉了揉,便分开了。
但是萧狄却感觉,就在那么短短一瞬,她将他所需的空气都抽走了。
他呼吸困难,涨红了脸,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江素羽的脸也是红的,但神色却比他镇定许多。
她瞧着萧狄“大惊失色”的表情,轻轻撇嘴,露出一个似不屑似讥嘲的表情。
她声音不大,带着些许说不出的轻慢:“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就认了吧。你是我的人,别整天有事没事便想着跑。我若是叫你跑了,便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萧狄头脑中一片混沌,呆望着她,憨憨地问一句:“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不记得了?”
江素羽笑了笑,坏心眼儿地回应道:“不告诉你。”
萧狄垂下眼去。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将胸口那颗砰砰乱跳的心安抚下去。呼吸总算恢复正常后,他抬起眼,说:“小姐,我……我想去外头走一会儿。”
江素羽笑眯眯地看着他,点一点头:“行。”
萧狄跳下马车,更像落荒而逃。布帘放下,他消失在江素羽的视野之中。
江素羽眼见看不到他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倒不是有意想调戏萧狄,更不是想为难他。
只是见他那副欢喜如孩童的模样,一时情动,便吻了下去。
她在萧狄面前向来任性,因为知道他总会纵容。
只是这回,江素羽却难得地生出些许后悔来。
这样一来,恐怕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的萧狄,夜里又要胡思乱想了。
——分割线——
萧狄逃离车厢后不久,天色向晚,黄昏临近。
经过一处正准备收摊的茶肆,萧狄指挥几人停下来。
江素羽在车中也早就坐得屁股痛,见车停下,马上便揭开帘子。
萧狄恐她摔着,疾步近前,伸一只手过去:“小姐注意脚下。”
她扶住他的手下车,瞅着他笑。视线交汇,萧狄立刻便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江素羽站稳了,萧狄就松开了扶着她的那只手。
——竟是生怕与她有过多接触一样。
茶肆开在广岳城和黄土镇之间,一般中午时歇脚的人多,此时只他们一伙旅人停留。老板娘是个黑黑胖胖的中年妇人,本已在收拾摊子了,见他们停下来,放下手里的活,迎了过来:“各位客官好,要喝茶吗?”
萧狄点点头,道:“有劳,给我们上些茶水吧。”
老板娘便吆喝起来:“狗蛋,快把茶碗取出来,给各位客官上茶。”
狗蛋是个半大小子,看样子像是老板娘的儿子,手脚很麻利,应了一声“好”,便很快将刚刚收起的茶碗又取出来放在小托盘上,逐一倒上凉茶。
萧狄用袖子擦了擦桌边那条乌漆嘛黑看不出颜色的条凳,说:“小姐请坐吧。”
江素羽便坐了下来。萧狄在她身侧的条凳上坐下来,离得远远的,瞧也不瞧她。
江素羽猜到他心中想法,心情有些不好,脸色不免也就是淡淡的。
她一声不吭,端起茶碗来喝茶。
那老板娘看出来萧狄似乎是领头的,凑近前来搭话:“几位客官,是有急事要连夜赶路吗?”
萧狄想了想,问道:“老板娘,这附近有没有能歇脚的地方?”
老板娘眯起眼笑了起来:“客官,我们一家便是住在这后头的曹家村。这里过路的客人多,偶尔也有想要留宿的。客官若是不嫌弃,我家中有一间柴房,收拾收拾,可供各位临时歇一夜。”
萧狄微微皱眉,说:“我们有两位女眷,不能挤在一间屋内。”
老板娘想了想,说:“客官看这样如何?今夜我让狗蛋去他二叔家中,和他堂兄挤一挤。狗蛋的房间虽小,但毕竟是单独隔开的,可供两位女眷歇息。”
萧狄身侧,一直沉默的车夫花四此时开了口,问:“你家有几间屋子?”
老板娘略愣了愣,道:“统共五间。去年翻新了屋子,加盖了一间给狗蛋睡。”
花四道:“你家里倒是有钱。”
老板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容中又隐隐透出几分骄傲:“哪里有钱呢?几亩薄田,堪堪糊口而已。只是仰仗来往的客官赏些茶钱,慢慢攒了些,修了屋子便又没了。狗蛋长大,娶媳妇且要钱呢。”
萧狄侧过头看了花四一眼。花四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萧狄没什么出门的经验,不似花四般考虑得周全,此时才会过意来。
见花四点了头,萧狄便说:“那便有劳老板娘替我们费心了。我们今夜便去你那里歇一歇,还得烦你多做些吃食来。”
花四从腰间摸出一小块碎银,递到老板娘面前。
老板娘瞅见银子,眼睛一亮,脸上笑容越发热情起来:“是,是,我定会替各位客官安排妥当。”
她收了银子,便叮嘱那狗蛋:“狗蛋,你快去把你爹喊来,就说有几位客官今夜要住下,让他过来带几位客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