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素羽站在西厢那间密不透风的石牢前，面色阴沉地问萧狄：“你平时就住这里？”
萧狄迟疑着，点了点头。
江素羽看了一眼墙壁上连着一段铁链的环扣，又看了看地上不知何时被拿进来的一堆镣铐，问：“锁着睡？”
萧狄只得又点了点头。
她打量着空荡荡的石牢，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萧狄说他睡得不好。他每晚这样地锁着自己，恐怕也颇为担心那一夜的事情再度发生。
而连张床都不给自己，便是显而易见的自虐赎罪心态了。
江素羽沉默许久，掉头往外走。萧狄不知她在想什么，立即跟了过去。
她走到外头去，喊来婢女，吩咐道：“你去取一套被褥过来，褥子要两层。”
萧狄想说不必，江素羽警告似地看了他一眼。
他便闭上了嘴。
被褥送来了。萧狄不想让婢女进门，主动伸手将被褥抱住了。江素羽淡淡瞧他一眼，转身又进屋去了。
萧狄将被褥放下，展开。江素羽见他上道，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她揪住被角，同他一道将褥子平铺在地上。
两人齐心协力，很快打好了地铺。
江素羽一屁股坐在那地铺上，仔细感受，只觉得地上虽然铺了两层褥子，可还是又冷又硬，很不舒服。
屁股不舒服，心里更不舒服。江素羽压下情绪，对萧狄讲道：“你把铐子什么的拿过来，我来帮你。”
萧狄垂着眼，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动手将角落的一堆东西抱到她面前，而后在她身前跪下身去。
他心里惦记着一件事，道：“小姐，你身体刚刚恢复，南宫大夫说，最好还是坚持每日用真气给你修补。我还是先为你渡气罢。”
江素羽静了静，才道：“白天给你用了整天的重刑，你竟还有力气替我渡气吗？”
萧狄听出她语气里隐有质询，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低声道：“我……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尽力试一试。”
江素羽久久不答。萧狄以为她又生气了，不免有些慌乱，试探道：“小姐？”
江素羽瞧着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摸了摸他鬓角的乱发，将那一丝青丝捋顺。
这动作温存旖旎，又十分亲密。
萧狄身体僵了僵，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还未等他作出其他反应来，下一刻，江素羽用另一只手，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口里说：“来吧。”
萧狄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反客为主，将那只柔夷小手小心地握进掌心里，将内力渡了过去。
这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做的事情，早已轻车熟路。
可白日的刑罚确实酷烈，此时余威犹在，还不到半个时辰，萧狄便觉得有些难以为继。
他唯恐弄巧成拙，便停了下来，想要先捋捋气息，带些歉意地说：“小姐，烦你稍待。”
江素羽静静地看着他，轻轻摇头，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萧狄有些着急，还想说什么，她将他未出口的话轻轻截断：“够了，不要逞强。”
江素羽说话的声音十分温柔，一时间竟让萧狄有些恍惚。
他怔了怔，才垂下眼去，说：“对不起。”
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说这三个字。
江素羽敏锐地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心头沉重，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得转移话题，道：“没关系，你今天先好好休息。”
萧狄听了，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江素羽跪着，将双手拢在身后。
江素羽将那堆铐子翻来捡去，迟疑半天却没有动作，说道：“反锁着手脚，你如何躺平？这样又怎么睡得好觉？”
萧狄没回头，轻声答道：“没关系，能睡。”
江素羽说：“我觉得没必要锁那么多个铐子。且这样锁着，若是有人要伤害你，你无法自行解开束缚，岂不是十分危险？”
萧狄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将背在一起的手放了下来，用手背撑着地面，转过身。
他转身只转了一半，留给江素羽无甚表情的半张脸。
江素羽感觉到他有话想说，便耐心等着。
萧狄沉默了一阵，说了三个字：“我害怕。”
他积攒了许久的力气，才说出这一句话来。
说完了，萧狄也不敢去瞧江素羽的表情，仍只是侧面对着她，安安静静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人。
害怕？
害怕。
江素羽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萧狄的意思。
他并非不知道，这样锁着入睡，既不舒服，也有风险。
但是他害怕再伤到她。
害怕再变成那一夜，面目全非的自己。
江素羽吸一口气，挪到他身后，探出手环住萧狄的肩膀，将他抱在怀中。
她曾在脑中想象过主动拥抱萧狄的场面，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萧狄的身体在她臂间微微颤抖，可他脸上却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江素羽将脑袋轻轻枕上萧狄的颈窝，叹息般地说：“阿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萧狄不太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但还是低声地接一个字：“是。”
他变化的地方何止一点两点呢？
江素羽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声音愈发温柔起来：“你以前很爱笑的。更小一点的时候，哭得也挺多。但是现在我瞧你，总是板着脸。”
以前的他，虽然也沉默寡言，但表情却很丰富。
他爱笑，通常是那种浅浅淡淡的，甚至略显羞涩的微笑。
更小一点的时候，他哭得也不少，不会出声，只是泪流满面，总教人看了觉得十分可怜。
而现在，他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掩饰情绪的本事，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
萧狄听懂了江素羽语中的温情与怀念。
他终究肯回过头来瞧她，抿了抿唇，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笑。
萧狄说：“若小姐不喜欢我板着脸，我会记得笑的。”
和你在一起，笑，也没那么难。
后半句，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便被江素羽用一根手指按住了唇。
他便顺从地闭上嘴，只眸光温柔地瞧着她。
江素羽道：“阿狄，我只是想说，你在我面前不必掩饰什么，想笑便笑，想哭便哭。若是真的只想板着脸，那便板着脸，我自会想办法来哄你开心。我只是后悔来得太迟，让你一个人承受那么多。”
若是她在，事情会否会不一样？
若是那天，她拦住萧狄，不让他去见那个父亲，事情是否会不一样？
这些话，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但江素羽还是要说出来，让萧狄知道，这世上总还有一个她，会心疼他。
萧狄的微笑僵住了。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江素羽将按在他唇上的手指移开，顺手虚抚了一下他受伤了的唇角，慢慢道：“你害怕的事，我都明白。没关系的，阿狄。我们一起想办法就好了。”
萧狄将她说的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他又眨了一下眼。
而后，他干脆将眼睛闭上了。
萧狄在心中，早已将他与江素羽之间的可能的未来，想过了千千万万遍。
若他们执意在一起，互许终身，那么就算修得最好的那种结果，他也替江素羽不值。
白日他所说，便是他殚精竭虑地想了又想后，给出的最好办法了。
他未曾有一日忘记过他的誓言。
萧狄绝不吝惜为江素羽奉献出他能支配的一切，但却并不想将江素羽箍在身侧。
江素羽不忍见他一个人受苦，萧狄又何忍将她拽入这无光深渊。
得她如此爱眷顾盼，是他有幸。
这大概，也已很足够，撑住他继续往下走。
萧狄睁开眼睛。
他说两个字：“小姐。”
江素羽应：“嗯？”
萧狄道：“我会按你说的做。我自己锁上门，再锁住脚腕，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江素羽见他肯听话，有点高兴，点了点头，道：“对呀。这样稳妥许多。”
萧狄又喊了她一声：“小姐。”
江素羽又应了一声：“嗯？”
萧狄道：“我会去学烧菜的。若是你再来，我就自己下厨来招待你。”
江素羽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脸色变得僵硬起来。
她松开萧狄，挪到他身前去，与他正面相对。
她问：“你什么意思？”
萧狄定定地望着她，道：“若是你缺银钱使，就捎信给我，我给你送去。若是你受了别人的气，也捎信给我，我可以揍到他再也不敢。若是你不开心了，也不妨来我这里小住，我纵是不能哄你开心，也至少……至少可以烧菜给你吃。”
江素羽听他这样讲，完全开心不起来。
她眉头紧蹙，抓住关键，问道：“小住？你是嫌我住得太久了吗？”
他摇摇头，却又说：“小姐不能在我这里长住。”
江素羽脸黑了：“为什么？”
“因为……”每当她露出咄咄逼人的表情，萧狄便下意识想退让，所以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他习惯了让着她，宠着她，护着她。固然因为她是小姐，更因为他爱重她。
但这一次，他不能再退再让。
萧狄顿了顿，吸一口气。
他略掉了所有说明，只简单地说道：“小姐，我不能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