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素羽离家出走已过一个半月。
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路上走过弯路，被劫财劫色数次，在山里还差点被毒蛇咬了。
所幸她尚有武力傍身，虽则艰辛，倒也有惊无险地到了目的地——广岳城。
广岳城是北地繁华的城市，店铺林立，人潮涌动。江素羽在路上逛着，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倒将旅途上的种种危机忘得七七八八。
她买了一串糖葫芦叼在口中吃，吃到一半的时候，见到路边有家客栈，便信步走进去。
所剩不多的盘缠只够开两天的房间了。江素羽开了一天的房，嘱小二备热水来。
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除去一身污浊后，江素羽换了套干净的男装，而后又出门去。
萧家是广岳城历史悠久的名门大户。江素羽没太费力气，便找到了萧家位于城东的大宅。
青天白日，门户大开，一个值守的仆从端端正正立在门边，门神一般，好不威武。
江素羽走到那人面前，说道：“我想见萧狄，可否替我通传一声？”
那小哥听江素羽轻描淡写地直呼自家少爷名讳，不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江素羽想了想，说：“你便说是江素羽找他，他自然知道。”
守门小哥满面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不知道江素羽是哪根葱。江素羽笑笑：“你替我通传便是。”
她从兜里拿出剩余的盘缠，掩在袖中，塞给了对方。
守门小哥拿了钱，便客气许多：“我这就替你通传去。只是少爷现在正在会客，可能一时半会儿没法抽身。”
会客？
江素羽多问一句：“见谁？”
守门小哥迟疑了一下，还是答了：“许家大小姐。”
啥玩意儿，见的敢情还是女客？
江素羽心里一瞬间便有了火，面上倒越发笑起来：“哦……这样的话，想必确实没那么快了。没关系，你先替我通传一声，我等着他完事儿。”
小哥应了，便进门去了。江素羽在宅子外头的墙角蹲下，看一群蚂蚁在匆匆忙忙地搬家。看来是要下雨了。
江素羽看那群蚂蚁搬家，看得津津有味。
蚂蚁搬家还没搬完，身后响起脚步声来。
那个熟悉的声音，久违地响在她耳边，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小姐？”
江素羽听着这声音，心里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慢慢站起身，回头。
三月不见，萧狄似乎变了模样。往时他从头到脚都穿粗布黑衣，而今换上了精织细纺的墨绿袍子，端的是……人模狗样。
不过，脸上瞧着却好像瘦了些。
江素羽冲着他笑了笑：“萧少爷，你好呀。”
一句“萧少爷”说出口，萧狄初见她时惊喜的神色，明显地僵住了。
“小姐……”
他有些纠结地又喊了她一声。
江素羽一路奔波，不过为与他相见，问问他当日为何背信弃诺，不告而别。
然而此时见了面，江素羽忽然又觉得一切都变得乏味起来。
这算的上什么呢？
萧家找到了自家流落在外的血脉，自然要接回家中善待。有风光的萧家少爷可以当，又为什么要去做江家庄卑微辛苦的影卫？
她要问的那些话，答案早就一目了然。
江素羽想到这些，口中发苦。
她连脸上的笑也有些绷不住了，便说：“我来就是想见一见你，现在已经见到了。你好像还有事要忙，我就不打扰了。”
萧狄张了张口，还没说出话来，身后忽然传来另一个声音：“阿狄，这位是？”
江素羽抬起眼顺着声音的来向看过去，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从萧家宅邸的大门里走出，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少女贵气逼人，容颜如画，端的是……我见犹怜。
江素羽忍不住笑了笑，低声地重复了一遍：“阿——狄——？”
萧狄并没去看那少女，只深深看着江素羽，口里慢慢地说：“这位是我的贵客。许小姐，抱歉今日怠慢你，改日我再去找你。”
逐客令一下，那许大小姐愣住了，脸上一阵青白。
江素羽脸色也不大好看，淡淡地看着萧狄，且看他如何收场。
萧狄的下一个动作令她有些吃惊。
他探出手来，将她手腕握在掌心。
萧狄的手干燥温暖，手掌宽大，虎口处的厚茧有些粗糙。
他们相识十载有余，可身份有别。像如此这般的肌肤相亲，还是头一回。
“既然来了，便让我尽下地主之谊罢。”
江素羽尝试着挣了挣。
萧狄直直地看着她，没放手。
江素羽想了想，眼珠转动，竟笑了笑：“好。”
萧狄说：“我带你进去坐。”
他捉着她的手没放，竟再不看那许大小姐一眼，只似拖似拽地将江素羽拉进了萧家大宅之中。
隔得这样近，江素羽能嗅到他身上的气味。
熟悉得令她安心。
萧狄拉着她的手，走了一会儿。路上也撞见过几次仆从，见到萧狄皆恭恭敬敬地让开路喊一声“少爷”。
萧狄不搭理。
就这么一路无话地走了一阵，终于来到宅邸深处的一处院落。
萧狄将江素羽领进屋内，将她抱上一张宽大座椅，而后掀起那华贵袍子的前襟，屈膝便在她身前跪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得极为自然。
江素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跪定在她身前，抬起头瞧她，神色认真，眸底情绪翻滚。
江素羽：“你这是做什么？你……”
萧狄打断了她：“小姐，阿狄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或许已忘记了，但我还没有忘记。”
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江素羽听他这样说，鼻头一阵发酸，坐不住了，从椅子上跳下来，伸手指着萧狄的脸，说：“什么叫我忘了？我一个人出门走那么远来找你，为的是什么？是你有大少爷可以做，便一声不吭地跑了。是你忘了我们约好的事，不是我。”
她一番话说得歇斯底里。
萧狄跪在原地，微微仰起头，凝望她盈满怒气的面容。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了一阵，而后忽然笑了笑。
他说：“我没忘。”
——分割线——
雨终于落下来，且下得不小。
雨滴砸在瓦片上、花草上，稀里哗啦地发出阵阵声响。
江素羽站着，萧狄跪着，可他只略微矮她一丢丢。因此江素羽的视线，便又直又平地投注到他眼底里去。
江素羽发了一通火，萧狄只默然承受。
萧狄对她的态度似乎毫无变化。时光仿佛又倒流回从前了。
这种感觉，让江素羽不安的心稍稍平复。
难得萧狄会替他自己辩解。看来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
江素羽这么一想，越发镇定下来，遂放缓语气，追问：“你既然没忘，为什么会不告而别？”
她以为自己很冷静，殊不知话音不自觉地颤抖，将一腔不愿表露的委屈和失望，尽数抖落在对方面前。
萧狄听她这样问，心口巨颤，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见不得她伤心，更想不到有一日，自己会成了让她伤心的那个人。
这其中显然是有误会的，萧狄略略一想，已猜到七七八八。
他轻声地说：“离庄之前，庄主同我讲，小姐不愿再见我。”
萧家家大业大，这一回找江家庄的庄主、江素羽的老爹江映月要人，江映月不能不放。
萧狄也不得不走。个中缘由，他尚不能对江素羽解释明白。
他想同江素羽告别，江映月只说：“她不愿见你。”
萧狄跪在江映月面前：“求庄主让我见小姐一面。”
江映月面色淡淡，上前扶他起身：“萧少爷这是做什么，你已不是我江家庄的影卫，这样可折煞老朽了。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懂，只是萧家名门豪族，与我江家庄小门小户有云泥之别。素羽让我转告你，她配不起萧家的少爷，你们纵然见了面，也不过徒增伤感而已，不如你便就此离去，从此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
萧狄浑身僵硬，被江映月硬生生地抬起来。
“这……这是小姐的意思吗？”
“正是。”
萧狄窒了窒，仍坚持道：“……请庄主让我见小姐。”
他纠缠不休，江映月眼底生出淡淡的不耐和嫌恶，说：“萧少爷是要以势压人吗？”
萧狄无可奈何。
他在庄外跪了一日。
江映月不理会他，萧家派来接他回去的家仆萧芷态度亦不甚友善，催促他速速启程，不得延误。
见不到江素羽，萧狄不愿走。
萧芷有命在身，不容他继续胡闹。
萧芷：“少爷，今夜必须启程。”
萧狄默跪不应。
萧芷：“少爷，请恕萧芷无礼。”
萧狄虽得江映月指点，又接受过严苛训练，练就一身不凡武艺，却全然不是萧芷对手。
只数个回合，萧芷便制住了萧狄。
萧家虽口口声声说是要迎少爷回去继承家业，但萧芷对他的态度却显然缺了对下一代家主的尊重。公然动手不说，他制住萧狄后，竟将他绑了起来，塞进马车，强行带走。
萧狄挣扎，萧芷便在他身上再加几道绑绳。萧狄嘶吼，萧芷便用布巾塞住他的嘴巴，叫他只能发出细微的声响。
即便是后来，马车早已远离江家庄，萧芷也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萧家的少爷，便是这样屈辱地被绑回了家中。
萧狄不愿同江素羽讲这些。
若讲了，其他的事情，便也一并瞒不住。
有些事，他尚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讲。
所以，萧狄终究只说了一句：“离庄之前，庄主同我讲，小姐不愿再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