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喜欢一切带有莲花式样的东西。——韩进

中秋夜,万家灯火,街头巷尾,皆是人流。

江有看着眼前拎着莲花灯,对他笑意妍妍的少女,一时不知道他这是又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

莲花灯是由琉璃制成,巧夺天工,一瓣瓣花雕刻得是栩栩如生,纹路分明,薄如蝉翼,中间是青色的莲蓬,里面莲子粒粒,离近了仿佛都能闻到莲花的清香。

记忆将他拉回到十岁那年,当时的他作为一个还未长成的孩子,短短一月内,骤失双亲,地位也徒然下降,从侯府继承人,变为普通的大房孤儿,心中凄凉自是不足外人道也。

下人们见风使舵,也踩低捧高,往往府中主子的态度就决定了下面的态度,以往父母皆在的时候,他还不懂这些事情,因为父母好像就是孩子面前的一堵墙,只要这堵墙在,孩子就不会经历太多风雨,即使他父亲对他严厉不已,但终归是独子,又是和所爱之人所出,爱惜还是居多,教训也是为了促使他进步。

现在墙倒了,风雨就直接刮到了他的脸上。

周氏,也就是他二叔,现江侯爷的夫人,现在的侯府夫人,很早就就看他不顺眼了。她是个嫉妒心强的,嫉妒他的母亲俞氏,因为他父亲只娶了母亲一个,没有任何侍妾,一心一意,且平日里在外面威风凛凛,回家来全府人都知道他是个“妻管严”,事事以妻子为先。

相比之下,江二叔的三两侍妾就格外刺眼。

唯一让她高兴的便是她是后进门的,但却先怀上了,还生下了一个男胎,即使他母亲对此并不在意,她依旧得意洋洋了许久,而且她趁此机会给江二叔那几个侍妾都灌了绝子药,所以现在二房就两个庶女和一个江裕。

江有和江裕差了四岁,这四年她不知道明里暗里讽刺了俞氏多少次。

后来俞氏生下江有,随着江有长大,周氏逐渐笑不动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儿子十分不争气,正往一个纨绔的方向奔去,而与之相反,在原江侯爷严格要求下的江有,日渐展露出自己的才华,七八岁的小孩,已经熟读四书,加之原江侯爷是个手握重兵的将领,武艺也不曾落下,明摆着的比她儿子优秀很多。

每每听到下人评价两人的区别,她就会大发雷霆,然后将嚼舌根的下人赶走,算是管住了府中下人的嘴。

待江二叔上位成侯爷,她成为侯府女主人后,就彻底暴露了本性,将江有赶到后面的荒芜院子里,就扔给他一个小厮,而且将他的武学师傅抢过去给江裕,可惜江裕正是叛逆的时候,自然不想理会,她为了不让江有得益,干脆辞退了。

江二叔也是个面慈心狠的,表面上对他嘘寒问暖,然而却对周氏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也就她过火了的时候才会出面制止一下,其他时候都是随便她闹腾。

半大的少年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打击之后,性格逐渐扭转,不再是以前那种活泼模样,而是一直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具,只有这样毫无攻击的模样才能让那两人放下防备,也减少一些对他的磋磨。

这年中秋,他实在不想在这个家人团聚的日子里,还要对着这一家子恶心面孔,便甩开那个说是照顾实则监视的小厮,一个人跑到了街上。

街上人山人海,而且都是一家人一起出游,他的不远处就是,高大伟岸的丈夫,带着温柔娇美的妻子,和调皮可爱的儿子。似乎是孩子想要挣脱母亲的手,想要去旁边小摊上看各种新奇的玩意儿,被父亲发现了之后,板着脸叱责,教训他这么多人不可以乱跑,妻子在一旁也柔声细语地劝说,告诫他现在可能会有人贩子,将他拐走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孩子捂着耳朵,扭着小小的身子,顽固地不听。妻子无奈叹气看向丈夫,男人似乎嘴里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大手打了他屁股一下,然后把他抱起来,领着妻子带着他一起去看他想要看的东西。

一家人,其乐融融。

江有看着,手上落了几滴水。

是下雨了吗?

他抬头看去,月亮像个大圆盘似的清晰地挂在黑色的幕布上。

而他的眼眶里似乎挤满了液体。

哦,不是下雨啊,是他的泪水。

他逃避一般地离开了大街,从了无人烟的小巷里,七拐八拐地绕到了护城河,这边黑漆漆的,只远处的街上的光隐隐约约地投射到这里,让人不至于眼前一片黑。

他蹲在河边,一只手伸下去,划着黑咕隆咚的河水,水流不快,在他手下缓缓流淌,凉意在手上蔓延,也带来一些舒适。

他在想年初去世的爹娘,现在度过奈何桥了么,忘川水是不是和着护城河长得一样。

他看那些志怪文里说,过奈何桥都要喝一碗孟婆汤,喝完了忘却前尘,然后投胎去下一辈子。

那他们喝了孟婆汤了吗?

他们……还记不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儿子?

可惜这些问题永远不会有人给他答案,只有手下的河水依然在哗哗地流着,撞上他的手心,又转身离开。

他甚至有种冲动的设想,假如跳进这个护城河,会不会就能追上爹娘,和他们再次相聚。

还未等他将设想付诸实践,一道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差点真的让他交代在这里。

“哥哥,你在这里干嘛呢?”

转头看去,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梳着双髻丫,两个小揪揪上各缠着一串珍珠,项上是赤金缨络圈,裙子是海棠色撒花式样的,裙下露出的小小鞋头上各缀着一颗珍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娇娇儿,不知怎的,一个人跑来了这护城河边。

“哥哥?”见江有不说话,小人儿又歪着脑袋问了一句,嫩生生的小胖手还上来不怕生地戳了他一下。

江有:“不要碰我!”他被打断了思念爹娘的私人时光,心情不爽。

小人儿撇着嘴:“哥哥好凶。”也是个大胆的。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江有不理她的控诉。

“唔——”小人儿把小胖手收回去,装成大人似的点着自己的下巴,翻着眼在那努力回想,“要吃糖人,二哥买,看到糖葫芦,大大的,红红的,好吃!没追上,二哥没了,找……”

“然后找到这里?”江有无语,小短腿也真是够能跑的,从街上到这里,也不是个近的距离。

“唔,哥哥呢,为什么也是一个人?”

江有神情暗淡:“我只有一个人了。”

“那阿娘呢?”

“没了。”

“去另外一个世界玩了么?”之前参加太奶奶的丧礼,大哥这样和她解释“没了”的意思的。

“对。”

“阿爹呢?”

“也没有了。”

“那哥哥呢?”她有两个哥哥。

“我没有哥哥。”

“啊……”小小的人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个哥哥一个家人都没有,好可怜。

“那你没有家了吗?你是住在这个河边了?”

江有沉默不语。

小人儿看他这个样子,就像自己平时得不到糖吃一样,共情之下,急急道:“那姝姝来当你的家人,姝姝带你回家,你当我三哥,你就有家了,不要住在河边了,晚上怕怕。”

说实话要不是遇到了江有,这么黑的地方,她可能会原地暴哭。

江有冰冷的心被她捂得一暖,有点说不出话来。

姝姝以为他不信,将手里一直握着的莲花灯塞到他手里:“我拿我最喜欢的莲花灯给你,发四,我说的是真的,这是大哥做的,最喜欢的。”小胖手还举起来,有模有样的。

江有哭笑不得:“是发誓。”把她手拉下来。

“好了,那你带我回家吧,你家在哪?”很晚了,江有想把她送回家,然后自己也回去。

“果果府。”姝姝才五六岁,有的话能说清楚,有的却很含糊。

江有一头黑线,果果府是什么鬼,果果?国公?

“国公府?”

“猜对了!”

“……”

江有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牵着姝姝:“走吧。”

一路上姝姝唧唧喳喳说了很多话,江有有的答了,有的嗯嗯啊啊就过去了,今晚倒是他最热闹的一晚,他看着牵着的小萝卜头,想着如果娘亲还在的话,再生一个妹妹,是不是也这样可爱,不过他爹说娘生他的时候有点难产,他以后就是江家大房唯一的孩子,所以娘在的话,他也得不到一个妹妹的。

胡思乱想间,已经看到国公府的大门了,他不再往前走了。

“哥哥?”姝姝看他。

“你回去吧。”江有松开她的手。

“哥哥不跟我回家么?”

江有听得眼眶莫名一热,他已经没有家了:“不了,你回去吧。”

姝姝不知道比她经历了更多生活的小小少年心里在想些什么,只问道:“那明天去河边还能找到哥哥么?”

江有安抚地笑笑:“当然可以,去吧。”他将姝姝向前推了推。

姝姝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大门处,敲门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江有就看到门开了以后,好多人哭天喊地得将她抱了进去,门关上了,再也不见小人儿的身影。

只手里的莲花灯,能证明今晚发生的一切。

回到侯府,不出意外地因为晚归的理由被关进祀堂,他抱着莲花灯走了进去,今晚的祀堂好像没那么冷了。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河边,都没遇到那个说要给他一个家的小人儿,便作罢。

但后几年也是偶尔会去上一趟,也不知道是在期盼着什么。

直到今天,他看到眼前的少女,才终于明晰自己这么多年到底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