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刚回春。
清晨,多日积云的天空透出阳光,穿过山间缭绕雾气,逐渐洋洋洒洒落在召安镇街道上,落在每一户人家门前。
堆在房檐上的厚雪已开始消融,缓缓化成冰水从檐角,砸落在青石街上。
门扉响动,一名白衣青年从小院走出,转身关门时,听到院内传来几声女子的虚弱咳嗽,细弱中带着无奈:“玉清,你行动不便,大可不必这般折腾,我的伤不重,将养两日即可……”
白衣青年唇角挂着一弯浅笑,嗓音温吞,开口却不容反驳,“不可胡闹,你好生歇着,待我拿这些干药材,去给你换些补气血的东西回来。”
“玉清……玉清!”
身后院中又响起两声女子的呼唤,可白衣青年一意孤行,将院门关上。
他回头离去,风吹起白衣青年绑在眼前,在脑后固定的长白绫,白绫被阳光照耀,在空中翻飞划过一道优美弧度。
他拎着根竹棍,在街上探路前进。
原来是个瞎子。
此时,街道上又来往路过的几名孩童,捏着糖葫芦嘻嘻哈哈从白衣青年身侧跑过,踩踏过街上水洼,溅起零星雪水,打破寂静的同时,又带起一阵寒风,吹起院落中掉出的几瓣白梅。
白梅晃晃悠悠的落在一户酒楼前。
青年似有所感,在此停下。
“啪!”
楼内,酒楼高台上,站着的是一名身穿灰色长衫,头发半白的老者,留着山羊胡。
说书人老李一拍完抚尺,满堂寂静,他手握折扇,摇头晃脑的端腔拿调,“既然大伙儿听腻了男女情爱。那咱们就来说说,最近修真界发生的事……”
酒楼一层。
排排坐着召安镇的居民,有的喝茶,有的嗑着瓜子,挤作一团,眼睛亮着听得兴起。
一看就是赶早来听说书的,人挤人,悉悉索索闹成一团,气氛融洽。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没机会见仙师,也没见过魔,也只能从说书人口中听一听,他们所不曾见过的场面。
老李撸起袖子,讲的唾沫横飞。
“话说魔族魔尊,半个月前,竟又和风云宗七长老单惊风打起来了,打的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天空雷鸣阵阵,只见双方兵刃交加,在狂风中缠斗,魔尊一转攻势,竟幻化出双剑,直逼单惊风而去……”
“等等。”人群中有人发出疑问,“老李,这几年总听你说魔尊和单惊风打起来,可他们究竟为何打起来?”
如此一提,常听说书的众人幡然醒悟。
“对啊!说说吧。”
“总得有个原由,不能因为我们没见过,就把我们当傻子忽悠啊!”
老李听到众人呼声,让说原由,脸色微变,急的额角冒汗,虚火阵阵。
他哪儿知道什么原由!
除了这两个人物身份,其他都是他瞎编的!
听到底下催促声一声比一声大。
老李浮躁心焦,忽然灵机一动,抬手又一拍抚尺,“啪!”
抚尺声响亮,震慑。
众人寂。
老李曼声威胁:“还听不听了!”
“听,听!您勿动气,我们不问就是。”
百姓们赶早听说书,也不过听个乐子,召安镇供消遣的地方少,唯有听说书便宜又有意思。
纵然是假的,众人也懒得追究,照样听得津津有味。
再说了,老李大半辈子没出过召安镇,哪儿见过真正打斗场面。
方才问原由,不过是因为老李脸皮薄,不愿让人知道他扯谎,耍着老李,可没想着气的老李连书都不说了,他们可还想听故事呢。
老李哼一声,理了理衣领,晃着折扇继续:“要说那魔尊啊,身量约有一丈,眼如铜铃,口生獠牙,面目狰狞,力大无穷……”
“劳驾。”
忽然一道潺潺清冷的淡淡嗓音从酒楼门处传来,如轻风拂来,声音不大,却轻巧打断了正在说书的老李。
谁啊?
楼内人群攒动,有些恼怒回首望去,露出了一条细道,让老李看清门口来人。
酒楼门前的街道上。
站着的是一名风华无双的俊美青年。
青年双眼前蒙着两指宽白绫,着一席素色白衣,长长的墨色青丝以发带系着如瀑布般披在身后,白皙的手中握着细根长竹竿。
虽背着廉价药篓依显贵气,原本浅笑的唇角正微微紧绷,温和之气一扫而光,似有不愉,宛如雪山巅峰的高岭之花,叫人不敢侵犯。
……
一时间竟无人因他打断说书,而出声惊扰。
须臾。
那白衣青年薄唇轻启,“劳驾,敢问李先生可知,魔尊姓名?”
这一问,问的老李又是温怒,横眉冷对:“叶玉清,你问这作甚?难道你还想提着剑也去和魔尊打一打不成?”
众人被老李的大嗓门给唤回神智,这才发觉门前站着的是住在西街的瞎子叶玉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郎。
“嗐,他哪儿提得动剑,路别走歪不被马车撞到就不错了!”有人嗑着瓜子调侃。
有人赶他:“去去去,你个瞎眼郎君凑什么热闹,快去卖你的药材去。”
酒楼响起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哈哈哈的讥讽,老李趁机扯开话题,“行了,咱继续,别理他。”
众人悉悉索索的回头,酒楼内又响起老李抑扬顿挫的说书声。
.
被笑,楚无玥并未恼怒。
召安镇人多数淳朴,这些人只占点嘴皮子上的便宜,平日里还是相帮甚多,并无恶意。
李先生估计也不知道那魔尊姓甚名谁,否则以他爱卖弄的性子,定要说上个三天三夜。
是他唐突。
听到‘魔’一字,就控制不住情绪。
楚无玥拢了拢背着的药篓,一言不发转身,握着竹竿竹竿有一下没一下的试探台阶。
然后摸索着走上熙攘街道。
楚无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三年前,他身受重伤,苏醒前是镇上一名好心的女医牧淇把他从山间救起,精心调养,才得以恢复。
可眼睛磕瞎了,怎么也好不了。
楚无玥不记得从前的一切,不记得是怎么受伤,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他只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当女医牧淇问起时,他的潜意识在说:你不能告知真名,也不能让人知道你叫什么,瞒着。才能安稳。
于是楚无玥,给自己现编了个名字。
叫叶玉清。
就这样,他用叶玉清这个名字,在召安镇上住了三年。
女医牧淇心善,见他失明,行动不便,唯恐他离开后磕着碰着,便留他住在院子,偶尔让他出去卖一卖晒干的药材,还常常扶着带他,在召安镇认路。
他与牧淇的关系,与其说是医患,不如比喻成姐弟。
可是。
这样一个心善的姑娘,竟在前天被魔族的人掠走失踪,昨天被好心人救回时,已经虚弱不堪。
因失血过多,牧淇到现在还下不来床。清晨醒来时,还哑着嗓子和楚无玥温声说:“你别记恨,许是我命不好,该有此一劫,没事,别放心上。”
也不让他出门换药材,卖银钱,怕他独自出门,因双眼失明,行动不便受伤。
楚无玥唇角绷紧。
他怎能不记恨。
怎能不放心上。
因他无用,没法顾全自己,更没法保护在意之人,若非昨日有人相帮,他根本救不回牧淇。
召安镇上多数人家栽种白梅树,一阵清风徐来,湿冷空气中带着少许梅香,铺面而来,寒意也让楚无玥清醒了些许。
也罢。
当务之急,是先将药材卖出,用药材换来的银钱,去买些补气血的食材,或者和掌柜的换补药。
先帮牧淇调理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楚无玥平日素来悠哉,无论去哪儿,做什么,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
哪儿像今日,因忧心牧淇,竹竿在地上敲打摸索的声音都不自觉的急促起来,清脆“梆梆”声,吸引来了刚从拐角处走出的三个吊儿郎当的恶霸。
为首恶霸薛彬瞧着人群串流边上,用竹竿摸着走路的楚无玥,忽然腾升出几分戏弄的心思。
“哎,看,叶瞎子。”
他朝着身边二人暗示眼神,看向楚无玥,几人瞬间露出了然神色,相视一笑。
.
楚无玥正在路上走着,竹竿触碰前路并无障碍,却骤的有人撞他肩膀,猛地撞他倒退两步,差点跌倒。
又有两只手趁楚无玥不备,按着他的肩膀,快速把他背着的药篓拿走。
楚无玥挥舞着竹竿,“是谁?还我药篓!”
竹竿却打了个空,他茫然抬头不知该面对哪儿。那是需要卖掉,给牧淇换补药的药材,不能丢。
三个恶霸站的远远的偷笑不做声,拿着药篓,一通乱翻,发现只是些干药材,有些失望,便开始站一旁,神情戏谑的看楚无玥反应。
其中一人心有主意,不怀好意开口,“哟,叶小郎君,你的药篓在我这儿呐,来拿呀。”
“薛彬?”
楚无玥听到声音,认出对方是召安镇上少有的地痞流氓。这些年来也时常找他麻烦。
他辨出位置,敲着竹竿走去,那薛彬就给另外两个恶霸使眼色,三人站到了不同的方位,等楚无玥一靠近,薛彬就把药篓丢给另人,摊开双手语气戏谑无辜:“叶小郎君,你来晚了,现在不在我这儿了。”
同时另一个方位传出嬉笑声:“在我这儿,小郎君你走错了,快来到我这儿拿啊!”
楚无玥匆匆过去,药篓就又换了个位置。
折腾几趟,他就明白,这些人在耍他,他没法拿到药篓。
楚无玥心急牧淇,偏偏三个恶霸又拖了他不少时间,楚无玥忧愤上脑,往日从容全丢,横握着竹竿,冲其中薛彬站着方向奋力打去。
因为他知道,薛彬才是这些人的领头。
“薛彬!……你还我药篓!”
竹竿发出凌冽破空声“啪!”一下打在薛彬抬起胳膊上,撸起袖子一看,刹那间出现一条红痕。
薛彬不可置信的看着红痕,感受到疼痛,他脸色骤然变得阴森恐怖,瞪着楚无玥,反手就把楚无玥手上竹竿打落在地!
“谁稀罕那破药篓,”薛彬揪起楚无玥衣领,向前提起,居高凑近:“叶玉清,好你个臭瞎子,居然敢打我?!”
楚无玥薄唇轻抿,“是你挑衅在先。”
他虽眼睛蒙着白绫,可样貌出尘,纵然蒙眼,也掩盖不住这股与生俱来的冷冽,因怒气,寻常不见神情的脸颊附上一层薄红,竟生出别样风味。
楚无玥在召安镇待了三年,薛彬焉能不知他生的好看?
从前,薛彬只存逗弄瞎子的心思,今天凑近才发现,叶玉清简直比云河城内小倇馆里的花魁还让他有兴致。
他的笑容中忽多出几分狰狞,有些意味深长的吩咐另外两个恶霸,“来,把他抓巷子里去,看我不好好收拾收拾他!”
楚无玥敏锐察觉出薛彬的语气不对。
薛彬平日里虽然会刁难戏弄他,但素来都是直来直往,更不会到偏僻的地方。
不行,不能再耗下去。
楚无玥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挣扎着一把推开揪着他领子的薛彬,连连向后退,摸到墙,他转身就跑,根本来不及找竹棍。
刚跑几步,脚下不知绊倒什么,一头就磕到坚硬的石坎上,楚无玥登时感到一阵眩晕,左侧磕到石坎的额角,似有什么东西流淌而下。
大概是血。
楚无玥忍着疼扶墙站起时,恶霸吗已经毫不费力追上,围着他嘲笑着,薛彬伸手推攘他的肩膀,讥讽:“跑啊,你跑啊,瞎子你都看不见,你还敢跑?”
楚无玥头晕目眩,叱喝:“走开!”身子却在推攘间不自觉向后退着,薛彬还在笑,“叶小郎君还挺猖狂……”
他身边的恶霸附和着,同样发出难听的笑声。
几乎在刹那间,这些声音消歇下去,就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声。
头脑昏沉的楚无玥并未察觉异常,抬手碰了碰额角伤口,步履虚浮向后歪着退了一步。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他倒退着,撞到了一个伟岸宽广的人怀中。
那人抬手轻轻揽扶着他的肩头,楚无玥触碰额角伤口,而无力垂下的手腕也被另一只大掌稳稳接住,紧握。
因靠的近,楚无玥感受到身后人气息沉稳,胸膛宽阔,扶着他的掌虽蓬勃有力,却用劲极端轻巧。
——就像是怕碰坏什么易碎品。
楚无玥虽眼瞎,但他耳朵还算不错,他能听到身后扶着他的人,就连呼吸声都加重许多,似乎在压抑克制隐忍着什么情绪。
他觉得有些奇怪。
下一秒,扶着他的人开口,耳畔传来个微沉低哑有磁性嗓音,好听的声线中夹杂少许微妙后怕,尾音略有颤抖的问——
“……你还好吗?”
似乎前头被略去了什么称呼。是什么……他想不起来。
就在此时。
楚无玥脑中响起【叮——】一声清脆铃,一个毫无感情波动,类似智能语音播报的电子音,随之在脑海深处传来——
【查询已接触男主,系统能量激活,系统正在启动……】
【系统启动成功,检测宿主记忆缺失。将为宿主修复记忆……】
【记忆修复成功。】
……
这一刻。
楚无玥所有缺失的记忆,在顷刻间如走马灯般闪过。
被遗忘的记忆在刹那间全部恢复。
他也想起来。
那个该出现的称呼……
是师尊。
……
师尊,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