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沿着任何一条河流逆水而上必能抵达忘川,反之则不尽然,阴界的出口只有一个,那便是人界酆都。
岑鬼与玄鬼降临酆都时正值人界子时过半,天还下着蒙蒙细雨,雨幕重掩之下,放眼望去,长街上的灯笼火光要较平日里昏暗不少。
岑鬼摸了摸衣襟,确认用以镇压鬼气的令牌还在,准备迈步走出东岳阎罗庙。
玄鬼将从白鬼那儿借来的油纸伞提到身前,撑开,往岑鬼身边靠了靠。
岑鬼抬眼打量了一番这把崭新的油纸伞,伞面上同样绘着很多圆滚滚的竹鼠,有沉迷啃竹子的,有缩成一团睡觉的,还有仰躺露出肚皮随时等待抚摸的......
岑鬼看着、看着,下意识便想到了白鬼被打以后哭花了的那张脸。要不是最后自己借口时间紧迫带走玄鬼,他二人还不知要被训到几时。
回想起方才的那幕教学光景,岑鬼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主动朝玄鬼伸出右手,“伞我来拿吧。”
又从衣襟里摸了块令牌递给玄鬼,同他解释了一番用处,嘱咐道,“你将此物带上,可以压制鬼气。”
玄鬼依言照办,全程乖巧,根本看不出方才教授赤鬼与白鬼时的冷血无情。
岑鬼便又默默地将玄鬼打量了一番,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都没有诉诸于口,只是老老实实地撑着油纸伞,同他一道走出了阎罗庙。
二人于子夜悠然行于长街。
因着大雨缘故,连一向勤勉的打更人都未出门晃荡,周遭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听的久了,便会莫名产生一种与天地隔绝的恍惚感。
行至城门正下方,身后似有阴风吹过。
岑鬼蓦然驻足,若有所觉地转头回望,什么都没有发现,便收回视线,继续与玄鬼朝郊外走去。
还未走出几步路,玄鬼突然开口提醒道,“有东西跟上来了。”
岑鬼勾起嘴角,轻佻一笑,“城里不好动手,待会找个空旷些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二人抵达了一片杳无人烟的荒郊。
岑鬼环顾着周遭环境,四野并无人类气息,地形平坦,树木也很少,便于打斗,是以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伞柄递交到玄鬼手中,按着后者的肩膀叮嘱道,“保护好自己。”
玄鬼接过纸伞,另一只手搭在蝉丸的刀柄上,意味深长地盯着岑鬼,岑鬼却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直到那尾行之物的气息已经离得很近了,玄鬼方才妥协地合上双眼,借着风与夜色隐匿了身形。
来时路上,一条通体赤红的大鱼从雨幕中缓缓现身。
这条鱼长得不似寻常鱼类,尖牙利齿,鳞片硕大,身上本该是鱼鳍的地方却生着一对羽族的翅膀,雨珠落于其上,便好像拂过荷叶,不仅不会沁入,反而自两侧滑落了。
怪鱼悬于半空,一面上下挥动翅膀,一面不断地扭动身形,亦不知它究竟是在飞,还是在凭借雨水游泳。
岑鬼化出长.枪,摆开迎战架势。
怪鱼突然仰起脑袋,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古怪的鸟叫,猛一躬身,便朝岑鬼冲了上来,岑鬼长.枪一扫,眼见枪尖即将刺中鱼身,眨眼功夫,怪鱼却又消失了。
岑鬼提枪稳住身形,警惕地环顾四周。
身后!
反身一刺,枪尖擦过赤红的鳞片,青焰在怪鱼身上留下一道焦黑的烧痕。
下一瞬,怪鱼又消失了。
岑鬼顷刻间意识到了是雨在作祟,若他猜的不错,这只妖兽应当是源水而生的,轻易便能够和雨水融为一体。
这样的妖兽若放在平日,自己一根手指便足以将其捏死,可眼下毕竟大雨,这样的环境能够让妖兽如鱼得水,也足以迷惑自己的视线。
一直防守,慢慢找寻怪鱼的破绽也不是不行。可就在周围更远的地方,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的气息在逐渐靠近。
这些气息和怪鱼一样充斥着威胁,而且数量只多不少,决不低于十只。
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速战速决。
“不就是雨吗?”岑鬼轻轻地吐了一口气,面上绽开一抹只有在战场上杀至眼红才会出现的狂妄笑容,“大爷我就停给你看看。”动手之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阿玹,离远些。”
玄鬼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很近,很轻,“青焰伤不了我。”
岑鬼这才放下心来,捂脸笑道,“对,我一时忘了......抱歉。”抬起左手,掌心里托举着一团熊熊燃烧的青焰。
岑鬼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渐渐的,青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全身,将岑鬼整个人包裹起来,头顶逐渐幻化出一对翡翠色的龙角。
青焰愈燃愈烈,终至升腾。
岑鬼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将掌心里的青焰猛地朝地面拍去,青焰迸裂开来,朝四周迅速蔓延,方圆数里的一切物事都被纳入到了青焰所凝成的火海里。
湮灭一切。
......
雨滴尽数消匿成了白烟,火海之中,滴水无存。
怪鱼早在被青焰包裹的一瞬便显露出了身形,眼下正勉强用羽翼包裹住身体负隅顽抗。
岑鬼缓缓朝它走近,一面走,一面举起长.枪。
怪鱼发出尖锐而又沙哑的鸟鸣,眼眸里透露出的绝望无助和岑鬼记忆中的其它妖兽一模一样。
长.枪扫过,寒芒毕露。
怪鱼蜷缩在地瑟瑟发抖,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却始终未有袭来。它等候了好半晌,这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挪开遮眼的翅膀,去看岑鬼的动静。便见岑鬼正半蹲在旁,紧盯着手心,眉头紧蹙。
他的掌心里分明什么物事都没有。
不,不对.....
有东西存在!
玄鬼自岑鬼身后现身,与之一并蹲下,望着后者掌心里的物事看了半晌,若有所觉地问道,“蛛丝?两百多年前那个?”
岑鬼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面上显露出可怖的怒意,“又是那只蜘蛛。”
“总弄这些小把戏的是它。”
“害得阿金受伤的也是它。”
“大爷我同它究竟有什么过节!”
“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
说着,狠狠一锤地面,将原本蜷缩在地的怪鱼震得抖了三抖。
玄鬼端详着岑鬼的神情,未有多言,转而一板一眼地问询怪鱼,“你既是妖兽,应当会说人话,为何要来袭击我们?”
怪鱼生怕被盛怒之下的岑鬼斩杀,慌忙答道,“我,我,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天黑以后便开始下雨了,那时我在河滩旁游荡,突然觉得身后有人,回头去看,什么都没发现,然后,然后身子就突然不听使唤了。”
“我说的句句属实,二位大人你们千万要相信我......”
“我信你。”岑鬼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觉得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只是握着蛛丝的拳头仍未松开,同怪鱼解释道,“因为两百多年以前,大爷我不止一次遇见你所说的这种状况......”
“好一个借刀杀人的牵丝傀儡术。”
“牵、牵丝傀儡术?”怪鱼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可是牵丝傀儡术......不是......”
“施术者必须要离所操纵的傀儡很近,术法方能起效。”玄鬼平静地回忆着古籍中有关牵丝傀儡术的记载,“可是两百多年以前我们遇上妖兽袭击的时候,在附近发现的只有普通的蜘蛛。”
岑鬼面上神情肃然,说出了自己这些年来根据经验总结出的推断,“它原本的力量应当已经强大到纵使只靠幻化出的蜘蛛,便能对妖兽进行远距离操控。若他本尊就在附近施术的话,蛛丝应当也没这般容易砍断了......”
玄鬼微微阖眼,“强大如厮?”
岑鬼站起身来,将掌心里的蛛丝甩开,如实评价道,“未有正面交手,不好评价实力,不过肯定不是个省油的灯,可能会比你们当鬼王这些年所遇到的所有对手都要来的麻烦。”
“大爷我是不记得何时招惹过这般麻烦的浊兽了,不过若是没有过节,也没道理纠缠大爷我两百多年,最后还将阿金害成那样......”
“若是当真有什么过节......那也只能是大爷我生前结下的梁子......”
“罢了,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这般说着,抬手打了个响指,周围仍在燃烧的青焰便倏地熄了,那些原本因为过度使用青焰而化出的龙鳞龙角也逐渐消失不见。
岑鬼稍稍活动了一番关节,开口提醒仍蜷缩在地的怪鱼,“周围那些气息快要靠近了,应当也是同你一般被控制了的妖兽,你若不想死就快些离开。”
怪鱼闻言赶忙重新扑腾翅膀飞起,朝岑鬼和玄鬼各鞠了一躬,发自内心地感谢不杀之恩。谢过以后,便赶忙腾空一溜烟地逃命去了。
岑鬼将脖颈朝两侧歪了歪,竟也撇出了两声按压关节的清脆声响。
玄鬼忍不住问道,“你要打?”
岑鬼想了想,确也不是非打不可。毕竟那些妖兽是冲着自己来的,若是自己不在,蜘蛛再控制他们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自然便会放归他们自由。
思及此,便也舍弃了打斗的念想,转而抓住玄鬼的手腕,在后者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开口解释道,“接下来便是要一口气跑到符离山将他们甩开了,阿玹你到时若是跑不动的话便说一声。”
玄鬼低头看了一眼岑鬼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原本淡漠的眉眼中流露出一股不易察觉的温和。语气却仍是淡淡的,出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