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躺在榻上,同条毛毛虫似的将头对准玉枕蹭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将蒙眼的黑布给蹭到眉毛上方。
坐起身,粗略打量一番殿内光景,发现这间屋子布置得果然同自己在卫国时的寝宫一模一样。不仅桌椅摆放的位置分毫不差,就连台阶旁的水池里也有龙头在灌着热水。
寝殿内的杂物很少,所以就算用柱子割裂成数片区域,还是显得空荡荡的。
杂物少,可供消遣的玩意儿自然也就少了。
岑鬼拖着一身沉甸甸的枷锁从床榻所在的小高台走了下来,前脚刚一落地,余光便扫到桌案上摞着的一堆书册奏折。
岑鬼走过去,背身捏住其中一本,稍稍使力抽了一抽,没抽动,便干脆用力一抽,结果那一本折子是抽出来了,千千万万本折子却歪斜着散了一地。
岑鬼赶忙蹲下去捡,一连捡了十数个来回,这才好不容全捡回案上,但是因为双手被缚在身后,所以想要摞成原样是不大可能了,只能胡乱摊开摆放,看起来就同大战过后的狼藉没什么两样。
可饶是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玄鬼仍是没有回来。
他会去哪儿了呢?
好奇心使然,岑鬼走到殿门跟前,想用肩膀去推门。推了一推,大门没有打开,反倒窗户附近浮出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符文。
岑鬼只消一眼便看明白了:玄鬼在这座寝殿附近设下了形同封印的结界,若非拥有足以压制的蛮力,便唯有施咒之人才能将之打开。
这样一来,自己就连寝殿都出不去了。
“哎......”岑鬼仰天长叹,到头来还是只能乖乖走到书案前,百无聊赖地翻阅折子。
翻得累了,便趴在桌案上小憩一会儿。
小憩完了,又爬起来继续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日,期间玄鬼一直没有回来,岑鬼出于无聊,加之一页纸上本就没有多少字,看得自然也就快了。
三天下来,竟是把桌案上的所有书册都翻了个遍。
书都看完了,殿内再没旁的可供消遣的物事,岑鬼便绕着床榻所在的高台兜了三圈。
三圈走完,回到榻上躺了一会儿,可终归心里藏着事儿,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又起身逛去了书案前,将那些已经看过一遍的折子拿起来翻第二遍。
第三遍看完以后,岑鬼终于忍不住哀嚎一声,将脑袋“咚”地磕在了桌案上。
他觉得要是再这样看下去的话,自己很可能要不了多久就得憋死在这间屋子里。
为何阿玹还不回来?
他当真这般放心将自己一个人丢在这儿?
他便不怕自己逃走?
第四日正午,玄鬼终于在岑鬼的千呼万唤中回到了寝殿,他回来的时候,殿外正响着轰隆隆的雷声,天阴沉沉的,殿内也昏暗的很。
似乎又有一场大雨即将席卷而来。
岑鬼听到开门的动静,心中重燃生的希望,从一堆奏折里抬起脑袋,面上笑吟吟的,“阿玹,你终于回来了。”
玄鬼却毫无反应,见到桌案上一片狼藉,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走上前来便要扯岑鬼眉毛上方的黑布。
岑鬼知道玄鬼这是又要将自己隔绝视线丢回榻上,身子快过意识往旁一倾,堪堪避过玄鬼的手指。
等岑鬼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玄鬼已将蝉丸拔出了刀鞘,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劈过来。
岑鬼灵机一动,忙试着开口补救,“阿玹你先听大爷我解释,大爷我这般做是有原因的。你看你这三日连寝宫都不回,大爷我一人待着,一没风景看,二没人说话,实在无聊得很,便只能将黑布取下看些书册聊作消遣,当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你总不想看着大爷我被生生憋死吧?”
玄鬼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盯着岑鬼。
岑鬼见势不错,便坦荡荡地望了回去,勾起嘴角笑道,“大爷我想多陪陪你。”
“你之所以将大爷我关着,不就是怕大爷我逃走么?放在能看见的地方总没什么好怕的了吧?大爷我现在鬼气被枷锁压制着,什么也做不了,更反抗不了你,你若是觉得大爷我有逃跑的苗头,砍上两刀便是。”
“所以往后你出门,带着大爷我一块儿,如何?”
说罢,一瞬不瞬地打量着玄鬼的神情变化。
玄鬼犹豫半晌,眸中怨气翻涌再三,最后竟是奇迹般地点头同意了。随后走去寝殿角落抱起一把古琴,重新走回殿门,见岑鬼没有跟上来,便扭头深深地望了后者一眼。
岑鬼意会,赶忙起身跟上,一身铁链随着跑动的幅度哗啦作响。
一出寝殿,殿外广场乃至皇城内的绝大部分光景映入眼帘,同记忆中的卫国皇城当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就连那昏暗的天空,忽明忽暗的电闪,都好似曾在两百多年前的某一天真实出现过。
岑鬼心下感慨万千,对于玄鬼的歉疚也更深一层,再转头去看后者的背影,不知怎的便很想走上前去将他抱住。
但好在岑鬼还是有分寸的,知晓自己若是眼下胡来,十有八九得再挨上几刀。
其实挨些刀子倒也没什么,怕就怕事后玄鬼会将自己重新丢回寝殿,再不允自己出来,到那时自己怕不是真要被憋死在黑沙了。
岑鬼很珍惜眼下这个能与玄鬼同游的机会,秉着少说话少犯错的理念,干脆闭紧了嘴。
一路无言。
岑鬼没有主动开口问玄鬼要去哪儿,玄鬼便也一直沉默着在前领路。二人在回廊内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最后终于绕去了御花园。
自北门入园,踏过两座牡丹花圃,穿过一片白梅树林,再走一座九曲石桥,绕两座水榭,便抵了个坐拥大片假山莲塘的小院。
院内碧波万顷,荷花盛放,院外白梅纷纷,牡丹飘香,分明不是一个季节共有的绝色,此刻便真真切切呈现在眼前。
岑鬼兀自欣赏片刻,无论如何也捉摸不透玄鬼究竟是如何做到让这些花在同一时节盛开的。因为这些并不是幻术。
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玄鬼领着岑鬼坐进一个被荷叶簇拥的湖心亭,亭内盈满凉意,整洁非常,四壁悬着的纱帘也都被束在了朱漆剥落的柱子上,待风吹过,甚至无需玄鬼将那摆放在石桌上的香炉点燃,浑然便有一股花香萦绕。
玄鬼择了张石凳坐下,将古琴置于案上,却没有伸手去弹。
岑鬼以为他是要酝酿些弹琴的情绪,便安静地坐着陪他一块儿等,结果一等便等了半个时辰。
玄鬼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姿态,似乎在忘我地想着什么,瞳孔有些混沌,显然整个人的意识都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岑鬼打量着香炉内那满满的香灰,心下隐隐有了个猜测,壮着胆子唤了一声,“阿玹。”硬生生将玄鬼的神思唤了回来。
迎着玄鬼凛冽的目光,岑鬼试探着问道,“你平素不在殿中待着,难道都是坐在这儿?”
玄鬼听后,眸中的凛冽似是淡去了一些,平静地点了点头。
岑鬼便又问,“不会觉得无趣么?”
玄鬼摇了摇头。
岑鬼沉吟片刻,试着将问题再迈出一步,“那你坐在这时,都想些什么?”
此话一出,玄鬼原本好不容易温和些的神情又突然变得冰冷,眸中的血红似雾气涌动,张了张嘴,说出了从岑鬼抵达黑沙以来的第一句话,“想什么?”视线从岑鬼的脸上移开,“想一些生平......”
“......”
“......刚来这儿的时候,因为脑子里都是卫国覆灭那段时日的记忆,所以想要想起什么,不想想起什么,也由不得我自己。”
“后来渐渐的似乎也能想起一些生平了,便试着从小开始回忆,从尉迟部一直回忆到了灭国,一遍一遍,轮回往复地想着......”
“再后来,也不知为何,越想便越不明白......到底是从哪儿开始错了......”
岑鬼本意是想借玄鬼的回忆打开一个话匣子,却没想到玄鬼的回答会是这样,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这三百年,你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
玄鬼平静地望着远处,轻飘飘答道,“是。”
“那......”岑鬼的目光顺势落在古琴之上,知道自己要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便开口问了些别的,“这些年你还谱曲子吗?”
玄鬼点了点头。
岑鬼便厚着脸皮央求道,“许久未闻,甚是想念。弹予大爷我听听看,如何?”
玄鬼没有推辞,却也没有表现出那种墨客本该有的、因为曲作被认可而产生的欣喜,只是木然地将古琴朝身前搬近,信手弹了起来。
岑鬼闭目听着,脑海中呈现出的意境却全然不同于浣花流水宴那时。
这次的曲里,既没有山也没有水,没有花开没有鸟鸣,有的只是激昂的号角与纷乱的厮杀,杀意一波褪去一波又起,曲声中萦绕的不甘便像是一场刻入骨髓的噩梦,饶是曲罢,仍久久回荡在耳畔,不得消弭。
岑鬼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评价,却又不能选择沉默,只好问道,“这曲子叫什么?”
玄鬼合上双眼,淡然作答,“《他在碧落黄泉处》。”
岑鬼噎住了。噎了好半晌,这才说出了心中的疑虑,“可这分明与你在卫国时弹的不是同一首曲子......”
“是同一首。”玄鬼冷冰冰地答道,“不过是弹奏的心境不同了......”
岑鬼哑然失声,放在石桌下的拳头悄然握紧。须臾,又默默松开,笑问玄鬼,“这首曲子你写词了没?”
玄鬼摇了摇头。
岑鬼便将嗓音压低了一些,试探着问道,“那大爷我来写,可以吗?”
玄鬼望向岑鬼的目光中似有一丝怀疑,可终归没有拒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