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双方的战船在海面僵持了两日。

第二日午后,原本还很干净的天空中不知打哪儿飘来了几朵乌云。

乌云聚拢成团,天色变得乌压压的,不时还会降下两滴雨来,轻易便浇熄了陈国士兵们不死不休的战意。

雨水的出现预示着风暴的来临,身为陈国将领的陈储思在此之前才从巨大的海难中死里逃生,自然比船上所有人都更加忌惮暴风雨的威力。

发现天色稍有不对以后,陈储思立即寻来副将,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知后者,“若不能在申时以前突破卫国战船的防守,便只能先撤回陈国港口了。”

副将虽然觉得陈储思的这个决定还算明智,但是形如撤军这类弄不好便会摊上罪责的命令,他一介副将还是不敢随意乱下的,便只能暗示陈储思,“陈公子才是将军,便由将军做决定吧。”

陈储思也不笨,这些年在官场稍加混迹以后,多少还是能弄明白副将此刻的花花肠子的。他不就是不想担上撤军的责任吗?

一个个的都是老狐狸。

陈储思这般想着,决定依照原计划坚持到申时,全然没有注意到副将眼底闪过的那一抹寒光。

半个时辰后,雨势越来越大,在卫国火铳的加持下,陈国伤亡惨重。

陈储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便决定收回命令,提早撤军。

可是命令还没来得及脱口,海面上却突生变故。

一条比茶几还粗的触手破水而出,缠上了卫国的战船。船上的将士们忙用刀与火铳去反抗触手,攻势虽猛,却无奈收效甚微。

船只一眨眼便被拖入了海里,船上的将士们纷纷跳海,朝别的战船游去。然而就在这时,越来越多的触手冲出海面,铺天盖地地袭向船只。

一时间海面上风起浪涌,陈储思死死地抓住桅杆,胸腔中的一颗心胡乱狂跳。

无论陈国还是卫国,眼下纷纷拿出远程武器共同应对蛸足,可是寻常武器根本伤不得这怪物分毫,转眼之间海面上的船只便又少了大半。

两军将领当机立断,撤!

船只纷纷掉头。

可是触手哪能容忍猎物在眼皮子底下逃跑?攻势较之先前猛烈数倍,疾风骤雨般又接连摧毁数艘船只。

海面上转眼间便多出了很多漂浮着的士兵,他们大多抱着浮木,想要向仅存的船只靠去。

就在这时,空灵的歌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歌声很是好听,曲调却异常诡异。原本打算撤退的船只一改方向,在原地兜起了圈子,那些浮在海面上的士兵也如同瞎猫一般,再看不见战船的身影,只能到处乱游,胡乱碰着死耗子。

副将破口大骂,一剑砍向掌舵之人,换自己驾船。可是指尖刚一接触舵盘,视野中便满是雾霭,哪还有方向可言?又连忙松手,视野方才恢复清明。

陈储思没有注意到副将那边的事,他正一门心思地挥剑,抵挡袭来的触手。有些许运气不错的将士已经找到了陈国战船,眼下正要从软梯爬上来。陈储思在给他们做着掩护,希望能救下一个便救一个。

而且通过方才的混乱,他注意到了一点,这些触手的袭击并非是无意义的,而是只攻击卫国的战船!

这对于陈国来说分明是一个不战而胜的大好时机,但是陈储思却觉得这样的获胜不够光明磊落。

在他看来,在蛸足加入这场战局以后,场面就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战争了。这已经不再是人类与人类的战场。而且谁都无法保证,蛸足在毁灭了卫国的战船以后不会转头袭击陈国。

天灾面前,人族就当一起联手,所以他要尽可能地救下更多人。

虽然陈储思是这般想的,但是副将也不是傻子,他也渐渐意识到了蛸足袭击的规律,同时明白,如果陈储思要救下卫国的士兵,那么陈国的船只可能也会被一同袭击。

他还不想死,更不想被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鬼拖累。

海面上的卫国士兵越来越少,一转眼便只剩下了陈国战船上的这些,副将见陈储思单手抓着栏杆,蹲下去拉那些士兵,半个身子都已探出船只边缘,眼底便浮现一抹阴险之色,趁着船上一片混乱,悄然接近陈储思,将后者猛地一推。

“噗通——”陈储思掉进了海里。

副将趁机拔剑砍断软梯,将下头一众糖葫芦串似的卫国士兵又重新抛入了海中。

陈储思浮出水面,发现软梯就浮在自己身边,而身侧的卫国将士已被水底的触手接二连三拖入海中,慌忙对头顶的副将大喊,“快放绳索!”

副将俯视着海中的陈储思,装出一副担忧之色,“还请小将军再坚持一会儿,我已命人去寻绳索。”

陈储思呛了一口风,急促地咳了几声,耳畔突然传来惨叫,最后一名卫国将士也被触手拖入了海底。

不多时,尸骸的残渣和着衣服碎片染红了附近的海水。

陈储思整个人都僵住了,连连往陈国的战船上靠,可无奈船壁上满是滑溜溜的藻类,根本攀附不上。

“噗——”一条触手出现在陈储思眼前。紧接着陈储思便感觉到自己的脚踝被什么物事给缠上了,突如其来的大力将他往下一扯,海水便又重新没过脑门。

站在船上的副将冷笑一声,视线扫过狼藉的海面,一艘卫国的战船都没有了。他们赢定了。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消失了一阵的触手又重新破水而出,攀上了陈国的船只。

鲛人的歌声也还在继续,战船失去方向,无法逃亡。

副将挣扎着去挥砍那些触手,做着无用功,以为自己只要摆脱了这阵束缚,船只就能够逃出生天。

但是随着触手数量的增多,他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终于被掐灭,最后还是机械地重复着挥砍的动作。

凄风苦雨拍打着船帆,海面宽广,却无一处倚仗。船只上的将士们终于放弃了抵抗,一个个跪坐在甲板上,无神地聆听着那首安魂送终之曲。

一道巨大的电闪划破漫天乌云,巨大的金色雷电当空劈下,重重地打在了蛸足身上。

蛸足被劈得浑身焦黑,一条银龙从涡旋中蹿出,身后率一众夜叉海族,浩浩荡荡地包围了蛸足与鲛人。

而在银龙的头顶,陈储思仍因吸入太多海水而昏迷不醒。

与此同时,卫国皇城。

空荡荡的寝宫中,一人一鬼一尸首各自待在本该在的位置上,安静得几乎同窗外吹过的风声融为一体。

苏植仰头抵着座椅靠背,放空般盯着天花板,兀自在心里揣摩着尉迟玹接下来的战术,而正被苏植揣测的尉迟玹本人却在这时突然拎着蝉丸站了起来。

苏植赶忙坐直身子,将目光定格在了尉迟玹身上,眼睁睁看着后者从座椅附近一路走到了床榻旁。

床榻附近放着一个孤零零的树墩子矮凳。

这个矮凳是在尉迟玹第一次因病昏倒时,岑鬼特地搬到这儿来的,为的便是能够在一个不远不近不冒犯的距离下看护尉迟玹的身体状况。此后直到尉迟玹病好,这个树墩子也一直未再挪动过位置。

尉迟玹顺势坐在了矮凳上,就保持着这个距离,平静地凝望着榻上那具冷冰冰的尸首。

窗外雨声不绝,阴风不停地灌入殿中,苏植远远地盯着尉迟玹的侧脸,不知怎的便打心底里发憷,也不敢开口搭话,身上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枯坐的两个时辰里,殿外的雨势已经转向了瓢泼,阵仗大的就好像天河水直接倾泻了一般,纵有回廊阻隔,雨水还是顺着风势从窗户缝隙洒在了殿内,守门的侍卫饶是自作聪明地躲回廊下,全身上下也没了一处干净地方。

苏植托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盯着大门,一面等候兵部送来新的战报,一面念想着,如此滂沱雨势,陈国怎么着也该撤军了吧?

正这般想着,耳畔便传来匆匆的涉水声。

不多时,兵部那边的人果真冒雨将战报给送了过来。

尉迟玹刚一伸手将殿门打开,浑身湿淋淋的侍卫便突然扑倒在了门框上,后者顶着十分难看的面色,慌张抓住尉迟玹的脚踝,简明仓促地交待道,“尉迟公子,卫国、卫国的船都沉了!陈国马上就要攻打过来了!”

苏植闻言险些从座椅上摔下来,但好在鬼魂能够浮空,这才不至于一屁股硌地发出太大动静。

尉迟玹倒是出乎意料的镇定,保持着一贯来的平静神色问侍卫,“城门封了?”

“封了!”侍卫显然是在卫国沉船后便第一时间便冒雨跑到了这儿,眼下已是累得站都站不起来,扶着门框反反复复试了几轮,最后还是认命般趴伏在地。

“为何会沉船?”尉迟玹终于问出了苏植从刚才开始便很想要呐喊出口的问题。

侍卫闻言低下头来,用二人勉强能够听得清的声音缓缓交待了事情的原委,“是蛸足足......”

“它突然从海里冒出来,将我们的船给一起拖到海里去了......”

“虽然之后真龙现身,将蛸足和鲛人一并带回了海里,但是......但是我们的船和将士还是没了......”

侍卫交待完一切后,被宫女们送去了太医院。

尉迟玹折身走回矮凳跟前,将蝉丸重新别到了腰上,看样子是准备出门一趟。

苏植抢先一步飘到了殿门旁,现出身形将之合上,以防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会被外头的侍卫们听见,“蛸足为何偏生只袭击卫国的船?而且你们不是认识龙王吗?那只龙为何不早些出手相帮?”

“它自有它的道理。”尉迟玹风轻云淡地打断了苏植的问话,“而且为何要指望他人出手?这世上除自己之外,分明谁人都无法倚仗。”

苏植其实根本就没有怀疑尉迟玹的心思,可是后者实在是太过冷静了,以至于显得有些古怪,加之尉迟玹先前提到过服下人鱼肉一事,所以苏植还是想要趁此机会同尉迟玹求证一些猜测,“沉船这件事,应当不是你授意龙王动的手脚吧?”

恰好这时尉迟玹走到了苏植身侧,十分淡然地答道,“不是。”

虽然不是他做的,但他已了然个中原委。

这次的沉船并非偶然,而是来自鲛人的复仇。虽然并不清楚鲛人同那种怪物做了什么交易才会驱使蛸足沉船,但是代价必不会小,或许是形如出卖血肉一类。而龙王直到沉船后才现身,更是情理之中,毕竟鬼神之辈无法随意干碍人界大事。

眼下船和火铳都已经沉了,自己的心底却没有所谓的恐慌,因为自己一直都很清楚,弹药的补给根本就不上消耗,三日之内必将全部用完,届时火铳不过就是废铁一块,再难抵御陈军攻势,战船若是被俘,战船与火铳都将落入陈国之手。

所以与其留给敌人,倒不如一并毁了。

想罢,与苏植擦身而过,推开殿门,在苏植开口问询以前,先一步交待了自己的去处,“我去城门附近看看战况。”

其实就算不去看,也已经能够猜出战事接下来的大致走向了。

不过能猜出是一回事,能否改变却又是另一回事。

一想到这一点,尉迟玹便愈发觉得可笑。

自己分明身兼卫国臣子、战事将领之职,也曾发誓即便岑鬼不回来,也要一直留在这个国家好好地活下去。

可眼下明知卫国将亡,自己却无力扭转这一切,明明想要谋求一线生机,却又不得老天眷顾,自己与卫国的将士们便像是一群站在叶片上的蚂蚁,被洪水不停冲刷,做着徒劳的努力,并为自己付出感动不已。

却不知在岸上众人看来,这番挣扎究竟有多愚蠢。

当真是十分可笑,又十分的可悲啊......

思及此,尉迟玹停下了在雨中行进的步伐,忍不住仰头去看浓云中忽明忽暗的电闪,低声喃喃着,“所以......岑鬼......你还会回来吗......”

“分明是你当初说要为我治理好卫国......可是如今你又在哪......”

“如果你毁约,如果直到灭国你都没有回来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话音落下,双瞳彻底化作血红。

“倘若你当真食言......那便由我亲自去找你......”

找到你,将你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