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诶,你听说了吗?渊王陛下病倒了。”
一夕之间,渊王因风寒病倒的消息便由一名侍女之口传遍了整座卫国皇城,起初这名侍女确是遵照尉迟玹的吩咐对外传达的是“风寒”之故,可不知为何传着传着,那些因天下动荡而终日惶惶不安的侍卫宫女们便私底下嚼起了舌根。
“尉迟公子说是风寒,可我总觉得事有蹊跷,如果只是寻常风寒的话,尉迟公子又为何不让我们踏入寝殿半步?真的只是寻常的传染病症吗?会不会是......对对对,就是那个,你也听说过吧?尉迟公子之所以会流落到卫国,就是因为他有一个身患传染恶疾的娘亲。”
“哎呀,我哪有胡说,我就只是瞎猜猜嘛,瞎猜难道还要吃牢饭吗?再说了,我这也算是有理有据了吧?尉迟公子有个身患恶疾的娘亲,尉迟公子入宫为臣,尉迟公子将恶疾传染给了渊王陛下,陛下为了袒护尉迟公子就谎称是风寒......这不是完全说得通吗?”
“都这样了,今夜为陈国使臣准备的接风洗尘宴到底还办不办啊?”
“我猜啊,八成又是尉迟公子代替渊王陛下出面吧?哎,真的,我入宫统共就五年,这五年来我都弄不清这卫国的君主到底是渊王还是他尉迟玹了,什么事都争着抢着抛头露面,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十四国公子’之首似的。”
“这些话我们私底下说说就得了,可千万别传出去啊,要是被那尉迟玹听见了,去渊王陛下面前参我们一本,可就要掉脑袋了。”
“侍卫大哥说的是,说的是......”
“对、对、对,那我不说了。”
仅一转角之隔的飞檐阴影中,尉迟玹正安静地倚着回廊廊柱,遥望着天际的云卷云舒,心中充斥着一股难以名状,偏又无法释怀的情绪。
虽然他还没有自暴自弃到去同那些嚼舌根的宫女侍卫们计较,但是亲耳听到自己被旁人如此污蔑,终归不是一种舒服的体验。
当一个人对你怀有恶意的时候,你的主动会被认作示好,你的退让会被当成理亏,你的反抗是蓄谋已久,你的一切都会被解读成别有用心。既然所有言行都入不得他们的眼,那么唯有拉开距离,不予理睬,才是对自己和对他人最大的宽恕。
低低地叹息一声,尉迟玹收回目光,循着来路折返寝宫。
从回廊走到寝宫需要花费的时辰很短,沿途也没有太多的侍卫和宫女,所以尉迟玹以往都偏爱从这条路回宫。
只可惜如今寝殿之中已再无活人,唯有榻上还躺着一具佯装病倒的尸体,死寂得令人压抑,饶是喜静如他,也不免对回宫一事产生了抗拒。
可是抗拒又有何用?终归还是得回去。
将门推开一道缝隙,果然,那抹消失了五年的青绿色身影还是没有回来。
尉迟玹正要跨入殿内,身后突然传来侍卫的禀报,“尉迟公子,陈国的使臣大人说有要事须得见公子一面,但是因为公子先前吩咐过不允外人随便踏入寝宫范围,所以属下便命人权且拦着。眼下使臣大人还在宫外等候,公子你看是不是......”
尉迟玹透过门缝瞥了一眼昏暗的殿内,未作多想,径直合上了殿门。
随着侍卫一路走到寝宫外围,隔得很远便瞧见陈储思的手里正提着某些东西,黑漆漆的,似乎还不止一只。待距离离得近了些,尉迟玹这才看清陈储思手里提着的物事竟是乌鸦。
而且这两只乌鸦虽然已经死了,但是涣散的瞳孔却是血红色的。就尉迟玹所知,只有月鬼饲养的那些鬼鸦才拥有这种颜色的瞳孔。
可是鬼鸦富于灵性,划归为妖,对于躲避人类的抓捕颇具经验,而陈储思连蛸足的触手都躲不好,却还能猎到这样机敏的鬼鸦,未免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这些果然是乌鸦吧?”在尉迟玹抵达之前,陈储思好像就已经同守门的侍卫们聊了起来,“咦?你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鸦?不会吧,这可是在你们卫国的客栈里发现的,对啊,我今早刚睡醒就看见这两只乌鸦的尸首被挂在了窗户外边,可恶心了......”
尉迟玹停下脚步,疑惑地重复着陈储思话语里的奇怪之处,“被挂在窗外?”
直到这时陈储思才注意到尉迟玹的身形,忙越过拦路的侍卫,快步走到后者跟前,将乌鸦递了过去。
尉迟玹伸手接过,稍稍找寻了一番乌鸦身上的伤口,很快便在一些看起来湿掉的羽毛里寻找到了很多黏糊糊的团块状蛛丝。
果然又是那位始作俑者在暗中作祟......
尉迟玹早便猜测他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死心离开卫国,不过把乌鸦尸首挂在陈储思的窗外又是什么意思?单纯的开玩笑吗?这种想复仇想了几千年的家伙应当不会这般无聊才是。
等等,乌鸦的尸首?
好像自己先前也曾见过一次,就在寝宫跟前的台阶上,当时自己走着路,尸体便突然从房檐上落了下来,摔成一滩肉泥。
自己当时并没有在意,不过眼下想来,这五年间月鬼又去了哪里?难道始作俑者之所以最近没有在卫国现身,是去对付月鬼了?
尉迟玹不禁多看了两眼鬼鸦的尸体,心中逐渐浮现一个猜想:始作俑者的力量有限,去对付月鬼的中途无法分心干扰卫国,月鬼自觉不敌始作俑者,派出了鬼鸦来卫国请岑鬼帮忙,却没有想到岑鬼早已不在此地......
“恶有恶报......”尉迟玹淡淡地念出了这句话,将鬼鸦的尸首交还给陈储思,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当初自己被始作俑者种下蛛毒时,月鬼那见死不救的阴森笑颜。
虽然他尉迟玹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闲人,但眼下光景,自己已自顾不暇,就算愿意出手帮忙,那么姑且不论能否打得赢始作俑者,自己又该去哪里寻找月鬼的身影?
所以想救也救不了。
自求多福吧。
“尉迟公子,我先前说的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吗?”陈储思当着一众侍卫的面,将背上的素琴卸下抱在怀里,婉转地提醒尉迟玹,“这素琴本就是公子之物,殿下来时便有令不许带回国去,所以公子便收下吧。”
尉迟玹接过素琴,婉转回应,“既然陈王心意如此,素琴便收下了,只可惜尉迟虽是这琴的主人,却是阔别已久,纵然再弹,恐也弹不出当年弦音了。”
陈储思明了了尉迟玹话里的用意,面上露出苦笑,却仍不打算放弃,“眼下距离接风洗尘宴尚有些时辰,回去四方馆歇息难免无趣,想来卫国皇城如此气派,内里景致也应不俗,公子在此生活了六年,应是很熟悉宫中格局了,可否劳烦尉迟公子带着在下四处逛逛?”
尉迟玹没有推辞,亦是打算将一些话同陈储思挑明了说清楚。
二人推拒了一众侍卫的跟随,在御花园内逛了一盏茶时辰,就近挑了个僻静的湖心亭落座。
此值初夏,湖面荷叶擎天,绿意连绵,微风徐徐携着花香,亭子四周悬着的纱帘很好的隔绝了外部的炎热,地面与座椅的石头都是冰冰凉凉的。
陈储思舒服地趴在茶几上头,却也只趴了一会会儿,便意识到坐在对面的尉迟玹正在看着自己,眼下的举动可谓无比失礼,忙坐直了身子。
一抬眼,却发现尉迟玹的目光根本没有停留在自己身上,而是望着那张素琴,尝试着拨弄了两声,随后用一种轻轻浅浅的口吻问道,“使臣可愿赏脸听尉迟弹奏一曲?”
陈储思当即攥紧衣摆,内心无比激动,连连点头,“荣幸之至!”
话语声落,亭内再无杂音,片刻寂静过后,三两声琴音响起,铮铮如流水一般萦绕纱帘,石桌中央常年点着驱虫的檀香,袅袅娜娜的白烟自水蓝色的香炉中升腾,周遭分明无风,却恍若置身仙山之中。
听涛枕流,空山鸟语。
青竹婆娑,踏碎枯叶。
山中万象皆入此琴此曲之中。
陈储思觉得自己被尉迟玹的琴声给陶冶了。
也难怪世人总不吝笔墨,大肆夸赞眼前这个男人,也难怪储卿兄长会至死仰慕于他。
如此一来,便也不奇怪为何十四国会不惜一切争抢此人,而陈王又为何会在临行前无比郑重地嘱咐自己,“若不得尉迟,便灭了卫国,永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