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一夜风雨,次日天清。

尉迟玹领着陈储思等人赶早上路,正午时分抵达王都。

上朝面见“卫渊”,交付了接人的任务后,尉迟玹便兀自站去一旁,安静地聆听陈储思与卫渊的场面话,诸如邦交、粮食、他国战火一类,皆是避无可避的话题。

至于接待使臣的晚宴节目和下榻的四方馆,都早在几日前便安排好了,待到退朝,自然便有一众司礼领着陈储思回住处歇息。

临行前,陈储思一连看了尉迟玹数眼,摆明了是有话要说,却又碍于旁人在场不好开口。

尉迟玹知道陈储思八成是又想打听鬼怪之事,因而刻意别过脸,避免了同他对视,任由后者露出一脸憋屈而又不服气的神色,却仍是不得不乖乖地跟着司礼们离开皇城。

“昨夜的那件事我已经听说了。”回去寝宫的路上,三刀主动同尉迟玹谈起了蛸足之事,“是司礼的人退朝后偷偷报到我这儿来的,本意似乎是想让我对你起疑,不过我已经告诫过他们莫要大肆宣扬此事,否则格杀勿论,所以你与腾蛇之事应当也会被一并瞒下。”

尉迟玹微微颔首,“多谢。”

经过五年岁月的沉淀,三刀的君主当的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有时纵然尉迟玹未有在旁帮衬,也能将一些事宜处理得十分妥帖,为此尉迟玹感到分外安心,同时也很感激三刀。

“尉迟公子你又来了。”三刀无奈地苦笑,“这些年我都说了不下百次了吧?我之所以还留在卫国,只是为了向苏植谢罪,其实头疼的事还是公子你在做,到头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便不必言谢了。”

尉迟玹心中却自有一套不愿退让的礼数,同时也很清楚三刀眼下的处境。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要向苏植赎罪才留在卫国,但其实因为岑鬼离开的缘故,这个与苏植再会的日子也被无限期的延后了。

他在卫国辛辛苦苦熬了五年,却始终没个盼头,若是当真有朝一日坚持不住突然离开,也都在情理之中。

所以三刀至今还留在这儿,是尉迟玹万万没有想到的。

自己发自内心的感激三刀,所以便更不能不言谢了。这般想着,便摇了摇头,淡淡说道,“谢还是要谢的。”

三刀只得苦笑一声,也不好继续推辞。

二人在回廊里走着,廊外的天依旧阴沉沉的,虽然此时无雷无雨,刮在身上的风却异常森冷,沿路花枝婆娑摇曳,沙沙作响,尉迟玹回过神后听了片刻,逐渐意识到了一丝不大对劲。

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两眼,惊觉这段长长的回廊中,竟是除自己与三刀外再无旁人。

这个时辰,回廊里不应当没有修剪花木的宫女,寝宫门口也不该没有把守的侍卫,眼见三刀要去伸手推门,尉迟玹赶忙握住三刀的手腕,止住了后者的动作。

三刀被尉迟玹的举动吓了一跳,忙开口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了?”

尉迟玹解释道,“你没发现这附近都......”视线再度扫过方才看过的地方,却意外发现那些侍卫宫女并没有消失,仍站在原地各司其职。这样一来反倒是自己突然阻拦三刀的举动显得无比怪异,赶忙松开了擒制后者的手,向后退开几步,“没什么......”

尉迟玹越是这般说,三刀便越是担心尉迟玹的精神状况。

五年共事,三刀多多少少见证着尉迟玹的操劳,后者究竟有多厉害、多稳重,想来卫国子民有目共睹,三刀亦是无比钦佩。

可钦佩之余,却又近距离地观察到了尉迟玹的种种异样,他就像是一根紧绷着的琴弦,正是因为将自己逼得太紧,所以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三刀这五年间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这一刻的到来,但又对此无能为力,因为他知道,只要岑鬼一日不回,尉迟玹的状况就会一天比一天恶化,这是心病,无药可医。

更何况他本非药,至多只能站在一名共事多年的友人立场上,给出力所能及的关怀,“公子你太过操劳,要不明日的晚宴便早些离席回来歇息?”

尉迟玹这回竟没有推辞,妥协地点了点头,“好。”

三刀稍稍安心了一些,转身推开寝宫大门,下一刻,寒意扑面而来,偌大的寝殿中央赫然坐着一人,三刀顷刻便认出了来人身份,难以置信地跨过门槛朝那道蓝色的身影走去,直到挨得近了,方才开口唤道,“苏植?”

一直背对殿门而坐的苏植这才捧着盏凉茶悠悠回过身来,朝着仍站在门槛外的尉迟玹笑道,“尉迟公子,别来无恙。”

尉迟玹走入殿中,合上大门,防止声音被外头的侍卫们听去,心下却有些疑惑,自己分明是没法看见寻常魂魄的,可是眼下冲自己说话的显然就是苏植没错......

......难道是苏植的魂魄变强了?

“别来无恙。”尉迟玹淡然地回应了苏植的问候,正准备走去茶几旁坐下,结果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见“噗通”一声。

抬眼望去,三刀已经跪在了苏植面前。

尉迟玹漠然地看了两眼,决心不插手这二人的恩怨,继续朝茶几走去。

刚要坐下,便听见三刀开始道歉,“苏植,关于五年前的那件事确实是我的错,我太过自私,辜负了你与渊王殿下的恩情,还恩将仇报。这五年来我一直在脑海中不停地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你,定不为自己的罪行开脱。我......”

“够了够了,我可不是来追债的。”苏植本就是不大能够忍受悲伤氛围的脾性,赶忙伸手将三刀扶了起来,冲着尉迟玹露出个亲近的笑容,话语中蕴藏着感激的意味,“约莫两年前,我在黄泉的泉眼中醒来,当时魂魄还很脆弱,没法离开阴界,所以关于卫国的事都是祖父和黑白无常们告诉我的。”

“他们说自我昏迷以后,岑鬼殿下也突然失去了行踪,治理卫国的重担便全部落在了你二人身上,你们在此坚守了五年,至始至终没有放弃这个国家,无论出于怎样的缘由,对于曾为卫国臣子的在下而言,都是莫大的恩情。”

尉迟玹却沉默着,平静地等候着苏植的下文。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尉迟玹当初是亲眼目睹过苏植和风细雨般的办事风格的,他很清楚,眼下的这一番感谢其实都不过是苏植在为最后的请求做着铺垫。

“呼......”苏植长叹一口气,起身朝尉迟玹和三刀深深地鞠了一躬,“无论如何,我当真无比感激你二人,特别是尉迟公子你,永远是苏植心目中最敬佩的人。”

既然被点了名,尉迟玹也只好回应了一声,“不必言谢,为臣者的本分罢了。”

苏植直起腰板,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尉迟公子说的是。”随后继续努力地为请求做着铺垫,“我眼下在阴司当差,所以此番回到卫国,身上携了特殊的法器,这才得以在尉迟公子你面前现身。”

尉迟玹便顺势问道,“阴司命你来做什么?”

问的很是直白,直将苏植给问的懵住了。三刀这才回想起苏植当初的行事风格,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受了阴司的命令来的?”

苏植面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了,却还是点了点头,“当真瞒不过尉迟公子你啊。”顿了顿,又长叹一口气,放下手中茶盏,如实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卖关子了,其实我此番前来,是希望带三刀一起回阴司。”

意料之中的回答。

尉迟玹默默握紧了座椅扶手,随后缓缓松开,“阴司宽限了五年,确属不易。”

三刀难以置信地站起身,问道,“什么意思?”

苏植彻底垮了脸,又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解释道,“这人呢,照理来说一死,那就得跟着黑白无常回阴界,之所以不允滞留人间,一是怕扰乱两界秩序,二是怕魂魄在凡间受到伤害,三则是怕魂魄错过投胎的机会。”

“三刀已经身死快六年了,最初是因为被封印在尸身里,阴界找不着他,后来则是祖父他们觉得尉迟公子你治国不易,请求阎王看在岑鬼殿下的面子上宽限时日,这才一直拖延了五年,可是因为三刀一直留在人间,转世的期限自然也比一直待在阴司的鬼魂短些,所以六年,已经是极限了......”

“如果三刀今年再不去投胎的话,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法转世了......而且因为生时没有大的功德,所以鬼界也没法留他当差,如果六年期限一过,往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不再受到阴司庇护。所以我才会特地前来告知你二人......”

三刀面上的神情愈发的难以置信,随后拧紧眉头,质问苏植,“可我要是走了,卫国不就只剩下尉迟公子一人了?”

苏植将头埋得低了些,没有回答三刀的问题。

三刀忍不住咬紧牙关,“阴司的这个规矩......当真蛮横......”纵然他也曾是铁石心肠的杀手,五年岁月打磨,如今多少还是有了些良心,“不去阴司不成吗?”

苏植摇了摇头。

三刀见状苦笑一声,左思右想,还是不愿如此轻易地抛下尉迟玹一人。

这是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不能因为如今自己见到苏植达成了最初的愿景,就舍弃掉曾经共事五年的搭档,这实在是太自私了。

自己不想再犯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错误,是以挣扎道,“那像岑鬼殿下那样做个孤魂野鬼也挺好的。”

“不一样的......”苏植将茶盏拿在手里转了转,低声解释道,“岑鬼殿下他们这种是因为生前煞气太重入不得轮回才一直做鬼的,他们有本事能保护自己,是古往今来千千万万名孤魂野鬼中仅留存下来的四十位......”

“就算他们能护你一时,也不可能千千万万年地保护你,三刀你不懂术法,又不谙人界之外的规矩,自然也就不知道孤魂野鬼们生活的有多辛苦......”

“投胎的时间一旦错过,你的魂魄就会开始衰弱,没有阴司的阴气作为补给,就只能去采集人类的精气,不采集就可能会饿到失去理智,被日光一晒便会灰飞烟灭,还会给人界带去恶疾。抓鬼的道士们会把你封印在法器里,任由你化成脓水......”

随着苏植说明的越发深入,三刀的底气渐渐地有些不足起来,待到苏植说完,三刀也彻底陷入了沉默。

殿内所有人都在沉默。

这种时候其实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尉迟玹好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将话给咽了回去,因为他很清楚,苏植和三刀现在是在等自己开口放人,他们缺的只是一个台阶,一句让他们心安理得的命令。

只要自己说出口,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可是自己还能留下三刀吗?不能,没法留了。

尉迟玹深切体会到了绝望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如果自己的感情能够再丰富些的话,眼下怕是会被逼出几滴眼泪吧?可是哭又能有什么用呢?留不住三刀,唤不回岑鬼,改变不了这个世道冥冥中的规矩。

自己只能选择顺应,只能妥协,只能开口放人,“三刀,你走吧......”

自己已经足够不幸了,不能再去剥夺别人的未来,将之一同卷入自己的不幸。

“尉迟公子......”三刀仰起头,面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动容,动容里又蕴藏着几分对尉迟玹不幸遭遇的同情。

苏植握住了他的手,领着他一同在尉迟玹身前跪下,郑重道歉,“我们食言了......抱歉......”

尉迟玹不想看到他们脸上的同情与怜悯,是以转过身去,默默地合上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阴风吹过,再转身时,空荡荡的殿内便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和身前一具躺在青砖地面上的冰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