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的天气总是无常的很。
山樱节刚落幕那会儿,天与山的交界处还悬挂着一抹朱砂色的残阳,可等到岑鬼领着队伍回皇城时,前脚还未踏上寝宫的石阶,压顶的乌云便再一次聚拢,翻过琼楼瓦顶,似要倾入城中一般。
岑鬼不自觉回想起了山樱节上龙殷特意嘱咐的那句“大雨将至”,指的便是今夜将有足以酿成水患的暴雨吧?
不过没关系,海事那边早有所准备,任何情况都能及时应对。
思及此,脚下步伐轻快,百十来级的石阶一晃眼便走到了尽头。
“殿下,你回来了?”
一入殿内,三刀便从座椅上起身,绕出了书案。
岑鬼点了点头,转身支开门前的两名侍卫。
将殿门合上后,岑鬼径直离开了卫渊的躯体,单手接住将要摔在地上的尸首,将之递给了为求赎罪一直在努力学习如何治国的三刀,“今夜便劳驾你带着卫渊的尸身去别的宫殿候着了,毕竟成婚大事,大爷我不想让尸首扰了阿玹的兴致。”
三刀去接尸首的手僵在了半空,余光瞥了一眼岑鬼手里印着“无垢堂”三字的锦匣,随后意识到了后者话语中的含义,“殿下你当真成功射中桃花箭了?”
岑鬼朝书案走去,语调欢快,“当然!”
三刀“嘶”了一声,“尉迟公子也同意殿下你的求亲了?”
岑鬼正想得意地同三刀吹嘘一番是尉迟玹向自己求的亲,但旋即意识到自己应当为阿玹留几分面子,便刻意隐瞒了真相,“他答应了。”
三刀面上神情复杂,显然觉得事情的进展有些如梦似幻。
岑鬼将锦匣搁在桌角,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下成婚所需置办的其它零碎物事,待三刀将卫渊的尸首安置好后回到寝殿,便将名单交予三刀,“这上头有些物事委你出宫去采办回来,原本大爷我也想回来路上顺带买了,可实在找不到哪儿有这些东西卖。”
三刀将单子扫了一眼,依次念了出来,“白烛一对,白花百簇,白绫千丈......这是......冥婚?”
岑鬼坦然道,“挺符合大爷我的身份的,不是么?”
一人一鬼成亲,不正是人界所谓的“冥婚”吗?正因为是冥婚,又不想因此为尉迟玹平添太多困扰,所以这门亲事未有大操大办,否则依着自己的性子,少说也得举国同乐,大赦天下,宴饮个三天三夜。
不过这样终归不够郑重。
岑鬼打定主意,待到卫国这边彻底安定下来,自己铲除了始作俑者、唤醒了金鬼后,便领着尉迟玹去见一见所有鬼王,待到那时真正地大办一场婚宴,将天上地下六界中的所有老相识都请过来为自己和尉迟玹做个见证......
岑鬼越想越是欢喜,将从无垢堂带回的锦匣打开,取出里头的黑袴。
说起无垢堂,岑鬼便想起了适才去买衣裳时,那位老板娘见到自己身后阵仗时的震惊神色,以及那跪地不起、殷勤赠衣的姿态,可当真是让人神清气爽。
不过当然银钱还是照付的。
一面哼着小曲,岑鬼一面将黑袴换上,袴外还特意罩了件羽织。
他从未穿过这样的衣裳,只觉得袖子松松垮垮,从窗户吹入殿内的凉风由此灌入,整条胳膊都变得凉飕飕的。
一道电闪当空划过,油灯焰心猛一摇晃,屋外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
入夜,三刀从街市归来,将买回的蜡烛、白绫等物交给岑鬼后便退下了,岑鬼只身装点寝宫,借此缓和心底的紧张。
待一切收拾妥当,便拢着袖子走去窗边,驻足于尉迟玹一贯来最喜欢站着的位置上,安静等候时间的流逝。
距离今日过去还有两个多时辰。
“啪——”
殿门被人猛地推开,风声雨声一时间变得尤为清晰。
岑鬼慌忙转身,便见尉迟玹抱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跨过门槛,反身合上殿门,背对自己扶着门板不动了。
借着白烛的火光,那些从尉迟玹发尾衣摆坠下的水珠在空中连成丝线,很快在门槛附近汇成了一汪水潭,潭中倒映着微弱的烛光。
殿内无比安静,只能听见尉迟玹急促的呼吸声。
岑鬼想了想,走去桌案旁为尉迟玹倒了杯清酒,借着倒酒的空档,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你看这殿里头布置的如此森然,殿外又是电闪雷鸣,你若怕的话,不妨扑到大爷我怀里......”
话还未说完,锁扣被打开的声响便从尉迟玹怀中传来。
镶着珍珠翡翠的锦盒应声落地,尉迟玹立在原处,熟稔地换起了衣裳。
岑鬼想要同他开两句玩笑,诸如“别这么麻烦了,反正一会儿还要脱”之类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但是忽然瞥见尉迟玹面上那无比肃然的神情,便明白眼下并非开玩笑的时候。
尉迟玹下了很大的决心,自己理当要同等郑重。
思及此,岑鬼不再说话,默默地等候尉迟玹更衣。
待到蜡烛燃去半截,尉迟玹终于戴上了最后一件配饰。
他决然转身,将白无垢掸开披于肩上,迎着窗外电闪坚定地睁开双眼,朝岑鬼一步步走去。原本如昙花一般娴静的白绸衣裳被风雨吹得猎猎,衬上优雅却不失英气的五官,竟是生生被穿出了一股战袍的飒然感。
岑鬼眼睁睁望着尉迟玹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所能做的也只是面带笑意,将杯中酒水递了过去。
尉迟玹从始至终一瞬不瞬地盯着岑鬼的脸,接过酒水一饮而尽,将杯子又放回桌案上。
岑鬼瞥了一眼桌角处的酒杯,重新望向尉迟玹,“当真想好了?”
尉迟玹决然答道,“想好了。”
岑鬼用拳头抵唇笑了片刻,突然抓住尉迟玹的胳膊,对着窗外天地率先跪下,出言解释道,“大爷我既没有家,更不提有什么能够孝敬的长辈,如今所能拜的唯有一个天地,倒是委屈你了。”
尉迟玹没有多说什么,走到岑鬼身侧与之并肩跪下,一拜天地。
往后诸项事宜,皆以民间冥婚风俗为准,岑鬼虽然先前特意准备过,但如今真正实施起来,多少还是有些磕绊。
主要还是因为太紧张了。
不过好在尉迟玹并不在意瑕疵,面上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就好像成亲的人并不是他。
夫妻对拜后,岑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稍加镇定。随后将两手搭在尉迟玹的肩膀上,无比郑重地保证道,“从今日起,你我二人便已结成连理,往后大爷我定会寸步不离地陪着你,护着你,保住整个卫国。”
尉迟玹这才说出了从进门开始到现在的第一句话,“我知道。”
岑鬼低头笑了两声,牵着尉迟玹走到桌案前,又为二人各斟了一杯酒水,将其中一杯递给尉迟玹,“来,合卺酒。”
尉迟玹接过,搭住岑鬼胳膊一饮而尽。
岑鬼便又斟了一杯,转头问尉迟玹,“不准备同大爷我说些什么?”
尉迟玹摇了摇头,脑中却开始隐隐作痛。
“那......”岑鬼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将手递给尉迟玹,试探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尉迟玹早已有所觉悟,径直将手递了过去,任由岑鬼领着自己走到榻前,躺上去后便一动不动了。
伴随着岑鬼的上下其手,尉迟玹只觉得脑海中的痛楚被突然放大,一时间竟忽略了榻上岑鬼的存在,耳畔只有响彻的风声、雨声和雷声。
白无垢和黑袴羽织窸窸窣窣落在地上,窗外又是一阵惊雷。
交织在一块儿的头发被岑鬼拾起一撮,放在鼻前轻嗅。他陶醉地合上双眼,用无比温柔的语气低声说道,“好香......”轻轻地吻了吻那撮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回尉迟玹脸侧,继续扣紧十指。
末了,低头吻上尉迟玹汗湿的额头。
等岑鬼回过神时,尉迟玹已不知何时昏了过去,窗外的天依旧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岑鬼温柔地笑着,替尉迟玹将锦被盖好,披着松松垮垮的衣裳起身,飘去案前准备倒一杯酒水润嗓。
酒水逐渐满杯。
窗外又是一阵响亮的惊雷,比岑鬼来到卫国这段时日听到的任何一次雷声都要震耳,只在几百年前的记忆中出现过一次。
倒酒的手一歪,酒水不慎倾倒在了桌上,岑鬼来不及擦拭,慌忙转头去看窗外天色。
浓云中原本还很纤细的电闪竟已不知何时变作了较往日百倍粗壮,颜色也由稀疏平常的金或淡紫变成了深深的青紫。
这是......天雷劫!
岑鬼下意识骂了句脏话,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自己不能慌,决不能慌,首先要做的必须是告诉尉迟玹自己要暂且离开一段时日渡劫,很快便回来。
这般想着,三两步跑到榻前,一面摇晃一面大声地呼唤着睡梦中的尉迟玹。可无论摇动的幅度有多么剧烈,尉迟玹却如同昏死过去那般,无论如何都没法醒来。
“怎么会......”望着窗外由远及近、仿佛要毁天灭地一般的天雷,岑鬼放弃了继续唤醒尉迟玹的打算,跑去书案旁飞快留书一封,将信压在了尉迟玹枕旁,急促地说道,“阿玹你等等大爷我,大爷我很快便回来。”
又是一阵雷声乍响。
岑鬼知道自己没法再继续待下去了,若是一直留在这儿的话,待会天雷就此劈下,整座皇城都将夷为平地。
不得已只得匆匆拾起地上的衣裳,胡乱套着,推门跑入雨中。
而在岑鬼走后不久,笼罩着卫国的雨也停了。
尉迟玹被梦魇着,痛苦之余,却迟迟无法醒来。
一只蜘蛛从房梁上倒吊垂下,凭借蛛丝爬到了尉迟玹枕边,攀上了那封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的书信......
夜色中,似有一道渺远的诅咒从远古传来。
“岑清樾,大爷我要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