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止于无比尴尬的气氛。
自打岑鬼将“纵然你日后反悔,要去娶别的姑娘”这句话脱口,尉迟玹便再没理会过他,之后任凭岑鬼好说歹说,绞尽脑汁活络氛围,尉迟玹却始终跟没听见似的,只静静地坐在书案旁,熟练地翻阅奏折。
从某种意义上说,岑鬼也算是成功达成了让尉迟玹不再注意自己这一目的。
窗外雨声转小,风穿堂时的呼啸仍同鬼号一般,雷声有一阵没一阵地响着,但能听出已经离皇城很远了。体内被抑制的鬼气在慢慢回复,伤口处的痛楚也在逐渐淡去,岑鬼倚靠着书案,坐在尉迟玹视野右侧的死角里,漫不经心地将捂着伤口的手托举到眼前查看。
背靠着的桌案很高,砚台里墨香浓淡正好,脑袋后头的灯盏换上了新的灯芯,火光暖洋洋的,虽也只能照亮宫殿一隅,却极力驱散了周遭压抑的黑暗,看起来顿觉舒心很多,最能催人好眠。
岑鬼舒坦地合上双眼,任凭掌心里细碎的青焰星火似萤灯明灭,不想再耗费心力去阻止什么,反正就他看来,伤口迟早都会愈合,这些象征自己灵力流逝的星火不消天明便会自行消失,与其在这上头花费心思,还不如想些法子去同尉迟玹说说话来的合算。
结果刚要开口,一支羽箭便打着旋儿直直穿过木窗的空隙,擦着岑鬼的脸颊,“噔”一声钉在了桌腿上。尉迟玹从椅子上弹起,拔出蝉丸直朝羽箭射来的方向奔去,眼看即将推窗而出,夜空中又是一道明晃晃的电闪。
电闪的光亮为铁刃的寒芒提供了近乎完美的掩护,如此一来,纵使敏锐如尉迟玹,也很难察觉到那正划破夜色,朝屋中射来的一道轨迹。
岑鬼心口一窒,脑海中闪过龙王神社那夜尉迟玹中箭坠崖的光景,赶忙忍住腰侧痛楚冲上前去,在开窗以前将尉迟玹拦腰抱住,压头按在了窗框下边。
“噔——”羽箭直直插在了三步开外的地砖上。
岑鬼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膛,显然被吓得不轻,就好似方才险些中箭的不是尉迟玹,而是他自己。缓和好了一阵子,这才弹指熄灭了桌案上的灯火,松开压着尉迟玹脑袋的力道,缓缓将半个脑袋露出窗框。
夜色里,雨幕如珠连缀,不远处宫宇的轮廓看不清晰,仅凭视线根本无法找出身穿夜行衣、训练有素的杀手踪迹,但好在岑鬼本身并不是人类,搜寻敌人也不局限于只凭五感,一捕气息,便知杀手共有四人,分别藏身在左侧宫殿屋顶和窗外的两棵树上。
岑鬼灵机一动,压低了嗓音问身侧的尉迟玹,“苏植说他是被三刀杀了的对吧?你说这些个杀手,会不会是同三刀一伙的?”
尉迟玹任凭岑鬼耍流氓似的将手一直搭在自己的腰上,没有推拒的意思,平静地合上双眼,淡淡答道,“一试便知。”
岑鬼果真遁去身形,化作魂体,大摇大摆地飘去了卧榻,附回卫渊体内后,起身嚎了一嗓子,“来人!护驾!”嗓门之大,整个寝宫颤了三颤,连坐在窗框下的尉迟玹都忍不住捂起了耳朵。
不出十数,守在殿外石阶下的两名侍卫握刀冲进殿内,二人见尉迟玹坐在地上,还以为后者受了什么不得了的重伤,急匆匆便要去喊御医,岑鬼忙出声制止,顺带指了指窗户外的两棵树,说道,“刺客在外头,有四人,侍卫怎就你们两个?三刀人呢?”
“启禀渊王!”两名侍卫一听刺客就在窗外,顿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去扶尉迟玹了,左思右想,凑到了寝宫正中央的卧榻跟前,就地跪下,认认真真地回复岑鬼的问话。
“三刀大人眼下可能正在宫内别的地方巡视,之所以就我二人,是因为三刀大人很早之前便吩咐过我们,莫要打搅到王与尉迟大人歇息,所以特意减少了寝宫附近的巡逻数量。就连我二人,入夜后都得去石阶下候着。”
岑鬼不禁勾起嘴角,反讽道,“他还真是想的十分周到啊。”说完,同这两名派不上用场的侍卫摆了摆手,支使道,“去多唤些侍卫过来,这儿本王与尉迟还能再抵挡一阵。你二人路上当心,莫要被这些贼人伤着。”
一番话语说得妥帖而又合乎情理,甚至还能听出几分上位者对侍从的体恤,直将两名侍卫感动得连连肯首,“是!还请王与尉迟大人多加小心。”
二人带上房门匆匆离开,纷沓的脚步声很快便被雨声和雷声所遮盖,岑鬼也不晓得这二人究竟还能否活着回来,出于良心,只能拜托他们自求多福了。
侍卫走后,苏植便慢悠悠地从墙壁那头穿了过来,从出现的时机来看,显然已经在墙那边候了好一会儿,整个人面上悬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岑鬼无需去猜,都知道苏植笑的必然是三刀那件事,是以托着脑袋出言问道,“有什么想法?”
“藏得真深。”苏植如是评判道,“若非被他亲手杀死,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相信这家伙会是奸细。”
岑鬼便又抛出一问,“你为何如此相信他?”
苏植愣了愣,旋即了悟般笑了出声,目光从岑鬼那处转到了尉迟玹身上,又从尉迟玹身上转回到岑鬼那处,怅然若失地解释道,“对哦,岑鬼殿下你和尉迟都是后来才来的卫国,自然也不知道三刀那家伙是从小便进了宫,一直伺候在卫渊殿下身边的。”
“纵然是条恶犬,在身边养个十年多少也能养出些感情吧?更不提那家伙竟是在宫中做了二十年的侍卫。说真的,就是让我揣着吃猪肉的目的去养头猪,养个一两年,哪还能舍得动手?人心可不都是肉长的?”
直到这时,一直不曾出声的尉迟玹却突然来了一句,“总有人心是石头做的。”
一句话否认了苏植的全部理论,苏植倒也并不气恼,只是有些疑惑,“这世上当真有不通七情六欲之人?我是不信的。就连尉迟你那本《它山樱吹帖》里刻画的玹族长,纵然自诩无情,最后不还是被自己的自责给逼疯了吗?”
尉迟玹仍合着双眼,轻轻地摇了摇头,“纵然事后再去后悔,也无法改写他放任错误发生的事实。未有后悔过,便永远不知珍惜,这样的人放眼天下比比皆是,又岂止玹族长一人。”
岑鬼托着脑袋聆听着二人的辩驳,这是他头一回在高台以外的地方听到两名十四国公子就一个话题辩驳得如此起劲,除了起劲之外,还如此的有条有理,下意识令人信服,虽然只看结果是尉迟赢了,但苏植的论断却也不无道理,同样发人深省。
“哎......”落败的苏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朝尉迟玹所在的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自我开解似的笑了两声,“闲着也是闲着,我去将屋外的那四只小虫子收拾了,省的总杵在那儿惹人心烦。”
岑鬼无意阻拦,反倒有心提醒一句,“记得去确认一下和取你性命的杀手是不是同一批人。顺便看看三刀在不在里头,若是三刀在的话,权且留他一命。”
苏植头也不回地答道,“好。”径直穿过宫墙,身形融入雨中,不出片刻,便双手各提了两个倭瓜似的脑袋翻窗回了殿内,从切口位置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色泽剔透浅红,同西瓜汁似的,泛着一股雨水都冲刷不去的腥味。
既然是四个脑袋,那么三刀就一定不在其中了。
岑鬼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番坐姿,将压麻的右腿从左腿下搬了出来,一面锤弄按摩,一面问苏植,“是杀了你的那批人吗?”
“不太像。”苏植将那四个脑袋搁在脚边,拍了拍手上本不存在的水渍,“至少从发式来看,三刀那批人都在头顶梳了个髻,而这四名杀手却是盘着大.麻花。衣裳倒都是寻常夜行衣,招式的话,因我未敢拖延太久打草惊蛇,过去后便直接解决了。”
岑鬼听后不禁失笑,打趣着问苏植,“做鬼的感觉如何?取人性命是否轻松很多?”
“也并不轻松,虽然他们手上沾着不少鲜血,却也是活生生的人命。”苏植说着说着,忽然凝眉思索起来,“如此说来,我已为鬼,借此之便再去取人性命的话,会否犯下什么六界内的禁忌?”
岑鬼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手上沾满人命的杀手死后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他们本就不是什么善人,死了也是咎由自取,纵然由你出手违背天意,往往也都只是从轻发落。再者说了,这事是大爷我吩咐你去做的,你担心个什么劲儿?”
苏植疑惑道,“何时成了你吩咐的?”
岑鬼勾起嘴角笑着,不欲多做解释。
耳畔雨声依旧,雷声依旧,只是原本平静的寝宫外围突然多出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人数来看,大抵五十以上。
看来那两名不中用的侍卫还真将其他侍从给寻来了。
“啪——”殿门从外头被人猛地推开,与此同时,一道惊雷平分夜空。来人的发尾和衣摆还挂着水珠,目光扫到苏植脚边的那些倭瓜,呼吸似有一窒,旋即恢复成气喘吁吁的模样,跪下说出了请罪的话语。
“臣三刀,护驾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