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有了赤金狐族的帮忙,岑鬼只用了不到平日一半的时辰便完成了山鬼交待的所有任务。

伸手接过大狐狸用树叶包好的地龙,岑鬼抬眼看了看天色,也才午时刚过。如果这般早回去的话,许会吓山鬼一跳吧?

“恩公接下来还有什么吩咐吗?”山风吹得浅草似水一般泛起涟漪,大狐狸半个身形掩于茶树投下的阴影里,仿佛只要岑鬼一个命令便能即刻消失。小狐狸崽子们也没了初来时的那股子活泼劲头,一个个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岑鬼见状勾起嘴角,摆手作罢,“今儿确实累着它们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若是明日起不来,你也不必勉强它们......”

“恩公言重了。”大狐狸生怕岑鬼又说出“不必报恩”一类的话来,连忙出声解释道,“这些小家伙平时在洞中什么事也不做,追逐打闹吵吵嚷嚷不得安宁,今次能够帮恩公收拾茶园,倒也给这些小家伙谋了些差事,顺带着锻炼锻炼它们的筋骨。”

“所以恩公便莫再同我等客气了,救命之恩,又岂是料理茶园便能够抵消得了的?这些孩子年岁尚小,心智也不够成熟,若是小妖先前当真接受了恩公的好意,便无法以身作则让它们领悟恩情的贵重,这对于一名长辈来说,便是莫大的失职了......”

大狐狸说得颇为诚恳,岑鬼打心底里十分认可这种温柔的教导方式,便也不再推辞大狐狸的好意,点头道,“那你们便明日辰时之前过来。眼下已无事可做,带它们回去歇着吧。”顿了顿,合上双眼,轻声笑道,“它们日后一定会成为很了不起的妖怪。”

大狐狸震惊地张了张嘴,旋即匍匐在地,连下颌都贴在了泥土上,“谢岑鬼殿下祝言......”

岑鬼却不再多说什么,只将锄头扛在肩上,手里拎着地龙转身朝山鬼别苑走去,嘴角却仍持着开怀的笑意,为遇见单纯且善意的生灵而感到由衷开心。

天下难得一纯粹,愿这份剔透的魂灵永不被世俗污浊所侵染。

直到此时,岑鬼方才有些明白为何山鬼会选择隐居符离山中避世不出了。

其实避世不出,也挺好的嘛。

优哉游哉地飘回山鬼别苑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途中山里还下起了一阵小雨,岑鬼用青焰在头顶支起一张伞面,毫不在意发丝衣角会否被雨水打湿,只一面心情的大好地哼着小曲,一面将装着地龙的包裹抛起又接住。

正要伸手推开院门。

结果指尖刚一触到爬满篱笆的花藤,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整个摔进了池水里,顺带着还溅起了不少水花。不待岑鬼细想,腾蛇的说话声便飘入耳中,“做不出的话,要不还是我下山去买吧?”

山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略有些哀怨地说道,“耻辱,耻辱......我堂堂神农部下将领出身,至今活了千岁有余,酿得了不输白凤的仙酒,种得出不输厌喜的仙草,摆得出不输独孤家主的迷阵,为何偏生就是造不出一张纸来?”

腾蛇好言劝道,“毕竟纸张是近百年才出现的物事,你只凭自己猜测的配方去做,难保会有些缺漏,若当真想学的话,去凡世一趟......”

“不去。”山鬼颇为倔强地回绝了腾蛇的提议,顺带着吩咐道,“去院子里再替我摘些材料过来,我要再试上一试,不就是一张纸吗,凡人做得,我又怎可能做不得?一定只是用错了方法......人世那般污秽,要我委身去向人族学习......还不如杀了我......”

腾蛇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出门去替山鬼采摘造纸所需的材料,结果刚一将门推开,便与坐在院中茶几旁的岑鬼打了个照面。

二人相视一笑,笑容中皆夹带着几分“随他折腾吧”的放任意味。

屋门还未来得及合上,山鬼的叮嘱声又从屋内飘了出来,“摘材料的时候顺带帮我盯着些阿岑,若是这家伙回来,你便大声同他说话。绝不能让阿岑这家伙抓住我在学造纸这个把柄,否则又得被他活活笑话个几百年......”

腾蛇闻言又看了一眼岑鬼,发现后者已经抬手捂着双眼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了。

见状,腾蛇只好苦笑着出声提醒山鬼,“那个,主人......”

“哦对了,还有那件事......”山鬼又一次打断了腾蛇的话,“你从来都喜欢装好人,可若是这回你敢将浇茶园这事的真相告知阿岑那家伙,便回你的蛇窟去不用再回来了。对了,说起这茬,待会再帮我摘些灵草过来。”

“阿岑这个混蛋,天雷劫马上就要到了,才存了那么点儿精气,要不是恰好我这儿灵气充沛,灵兽灵草也多,上哪儿去给他调配快速补充灵气的药水?还敢嫌臭?嫌臭他自己老老实实去吸纳精气啊!”

腾蛇已经有些欲哭无泪了,“主人啊......”

大抵是从未想过岑鬼会回来的这般早,毫无防备意识的山鬼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一面投入地造纸,一面自顾自地絮絮叨叨,“不过神农留下的这个灵药味道确实刺鼻了些,用法还很麻烦,也没见过谁家的灵药还非得用灵茶来当药引子的。”

“你说为何偏生只能是灵茶呢?灵茶又为何能在吸收了这药后释放出最纯粹的灵气呢?神农那老家伙当初到底是怎么发现这点的?”

“喂,腾蛇,药怎么还没采回来?”

再度经历了造纸失败的山鬼烦躁地将竹匾抛回了水池里,三两步走到门边,将小作坊的门板推开,刚要开口叫唤,便瞧见腾蛇已经抱着一捧花草朝作坊这边走了回来。

山鬼趁机左右观察了一阵,发现院中除腾蛇外并无旁人,仍是空落落的,灵兽们也都还外出放风没有回来,这才稍稍安心了些,接过腾蛇递来的草药重新走回屋中。

屋门合上,岑鬼从别苑不远处的树丛中探出脑袋,仍旧捂着肚子笑得难以自抑。

笑着,笑着,终于有些笑不动了。便干脆躺倒在树干上,身心放松地舒了一口气,望着眼前雨云流去,天色一片清明,只觉得心旷神怡,想要就此睡去。如果此时身侧还有尉迟玹陪着便更好了。

真想见一见尉迟玹啊......

出神片刻,忽然想起身上还带着从陈国买回来的《它山樱吹帖》,便从怀中掏了出来,打开层层包裹的油纸,小心翼翼地从上回看到的地方开始品读,希望能够借此一窥尉迟玹的内心世界,妄图与他走得更亲近些。

“他的出生便注定是一场悲剧,父神的慈悲给予了他与兄弟姐妹们以性命,却无法赋予他们人族所真正拥有的东西。虽看似为人,可内心,却永远逃不出这份与生俱来的桎梏。或许这一切也都出自父神的考量,否则父神又怎会以‘玹’字来为他取名?”

“玹,即它山之石,虽也华美,奈何坚定顽固,不知变通。由一个拥有这般名号的孩子来守护部落,必能如磐石一般镇得族内安平,恪守本分,绵延不绝。却也必然固步自封,自取灭亡,率领着部落消匿于历史洪流。”

“花非花,梦非梦,自往昔一别,花神再未出现于梦中,可他却罕见的明了了何为心痛,可他不能心动,不能言,不能语。他眼睁睁地看着山海那头的它山燃起汪洋大火,火舌摧残着每一株草木,逐渐包围了山头,一齐涌向了那株曾为他日思夜想的花树。”

“他看着,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到......”

“身边人都在劝说着他,‘族长,去救救花神吧。’‘我们不畏死的,族长!’‘族长,她不是对你有救命之恩吗?你为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啊?’‘族长,你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吗......’”

“眼底似有温热涌出,他背对着所有人,绝望而又无助地伫立着。萦绕于心头的是花神临别时的话语,‘你当真不肯送送我吗?我这一去,或许,就再也不回来了啊?’‘你或许会觉得我很吵吧......我走了,对你而言大抵是一种解脱......’”

“‘你......一定要娶一个能够帮你治理部族的妻子......’”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这一次......’”

“‘阿玹,真的,永别了......’”

书册滑落指尖,似白蝶一般拍在了地上。岑鬼仍愣愣地盯着原本书册所在的位置,心中溢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好似大雨将至,压得整个人都有些喘不上气。

重新坐起身子,双手交叉捂着脑袋,闭眼缓和了好一阵子,这股难受劲儿才减淡不少。

再次睁开双眼,却发现头顶那原本离去的雨云竟又飘了回来,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暗。岑鬼赶忙跃下树梢,将《它山樱吹帖》拾了回来,重新用油纸包好塞入怀中,若有所思地走向山鬼别苑。

一面走,一面仍不住回想着书册中的内容。或许是第一次未有细看的缘故,如今再次品读,竟是发现了很多第一遍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玹?

原来《它山樱吹帖》中的族长也叫玹吗?

这究竟只是巧合,还是尉迟玹想要借此表明些什么?

如果读懂《它山樱吹帖》就能解开心中的疑惑的话,岑鬼真的很想将所有时间都用到琢磨这本书上。

他一定要想法设法弄清楚,那个花神究竟只是杜撰出的人物,还是确有其人!

他的尉迟玹怎可以对别人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