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离去后不出半个时辰,原本还很明朗的皇城夜空中便聚起了一层浓重的乌云。
空气逐渐潮湿,充斥着大雨将至的水腥味。
尉迟玹仰头寻了片刻已然不知所踪的月亮,转身行至一处廊下,驻足于月鬼身侧,背过身去,继续注视着眼前那座即将被火海侵蚀殆尽的高楼。
“真是有趣呢......”月鬼倚靠着冰冷的屋墙,屈起一条腿,秉着看热闹的心态百无聊赖地注视着眼前的危楼,一面看,一面伸出右手,拇指并食指弯成一道月牙,对照着比划了一番高楼的轮廓。
片刻后,又将手向右移了寸许,开始打量起月牙中的尉迟玹来,“阿岑究竟喜欢你哪点呢?”
尉迟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只能将蝉丸横至身前,默然凝望。
恰逢这时一滴水珠自天际坠下,落在了刀身之上,破碎开来,尉迟玹尚未来得及抬眼,细密的雨丝便已填补了天地间的空缺,在耳畔勾勒起姗姗来迟的韵律。
本还围绕在祭之殿附近看热闹的宫人们逃窜般四散着躲雨去了,只留下零星几个有些许先见之明带了伞的,仍逗留在原地。
宫门前的榕树下伫立着几道颀长的身影,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祭祀衣袍,背对着所有人。
榕树虽繁,却仍有雨水自缝隙倾洒,顷刻间便染湿了衣衫,可祭司们却浑然不觉,只是无言地盯着眼前的高楼。
原本还很嚣张的火势在雨水蛮横的打压下,终于在半个时辰后彻底消弭了踪迹,连一丁点火星都未留下,而那座早在卫国建国之时便已伫立在国土之上的百年高楼,也只残存下一具焦黑的空壳。脆弱得仿佛只要夜风一吹,便会同那蒲公英的种子一般,四散着、破碎着,飘零无迹。
“为了扑个火,还去把龙王给请了。”月鬼饶有趣味地睨了一眼那道从云端一晃而过的银白色身影,继续打量着尉迟玹,“你对阿岑有什么想法?”
尉迟玹侧过脸来同月鬼对视片刻,随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答道,“......君臣而已。”
月鬼觉得尉迟玹似乎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君臣?我只是想问问你对阿岑这家伙......”还未说完,便察觉到尉迟玹的视线已经定格在了某处。
顺势望去,视野尽头,是岑鬼暂且委托自己保管的卫渊尸首。
尸首就放在廊下,浮于半空,因为有幻术加持,所以廊外之人根本瞧不见这幅画面。
眼下尸首已经抬起了眼皮。
岑鬼将十指交叠,高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顺带着活动了一番脖子与手脚处的筋骨,面上仍是笑吟吟的,讨赏一般同尉迟玹交代道,“火灭了!明日的请神宴也有着落了!”
尉迟玹平静地反问道,“从龙宫借的?”
岑鬼面上笑意更甚,“知我者,莫若尉迟。”
尉迟玹未再接话,目光回到了祭之殿那焦黑的残骸之上,话锋一转,出声点提岑鬼,“火势已灭,照此情形来看,里头存放的物事大抵也不剩什么了,我留在此地善后便是。你眼下用的是卫渊的身份,侍卫迟早会去寻你禀报此地诸事,若迟迟寻你不见,旁人难免生疑,所以还是早些回宫为好。”
岑鬼倒是并不在意这些,无所谓地笑道,“他们总归发现不了什么蹊跷。”
尉迟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淡然说道,“如若招致旁人起疑,难免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这副身子应当最怕的便是被御医把脉吧?倘若有人借口雨夜出行易染风寒,非要寻个太医为你诊脉,你又该如何?”
这话倒是所言非虚。
可无奈岑鬼偏就不将此事往心里去,仍就地站着,同尉迟玹并肩而立,望着廊外的瓢泼大雨耍起了无赖,“大爷我可没带伞,就这般赤条条地晃荡回去,若是遇见宫人便更加麻烦了。反而此地黑灯瞎火的,也没什么人经过,避至雨停倒也不错。”
当然,这雨究竟何时会停,是归龙殷说了算的。
而龙殷何时停雨,则是全凭了岑鬼的意思。
思及此,岑鬼得意地勾起嘴角,回过头去朝月鬼使了个眼色,希望后者能够识趣一些,早点儿离开。
月鬼察觉到了岑鬼的目的,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更加不肯乖乖离开了。抬起右手,捏着下颌,故意搭话道,“你说你同龙宫借了雨?若我记得不错,龙族虽然算不上正统神族,理当也是归属神界的。”
“阿岑你不是一直都不如何喜欢神吗?”
“为了眼前这位尉迟公子,你便甘心向神族低头了?我认识的岑鬼可从来都不会向任何人卑躬屈膝。”
此话一出,岑鬼便晓得月鬼是误会了什么,虽然龙族确实归属神界不假,但龙族是有着自己的族规的,相较于那些身居九重天上冷冰冰的神明而言,更是多了不知多少的人情味。况且自己也并未放低身段去求龙殷,只是作为一名友人,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而已。
月鬼这家伙,心思还是这般的敏感。难怪所有人都说,只有心窍越多,幻术方才能修习得越好。就像当世那些能够抵达幻术大成境界的神魔妖鬼,无一不是心思深沉,敏感细腻之辈,更有甚者,都已将脾性给扭曲得乖戾了。
月鬼虽还未有达到乖戾的境界,却已隐隐有了犯病的苗头。具体就表现在他总爱用最坏的可能去揣测身边的每一个人。
正因如此,加上又偏爱风骚作态,四十多名鬼王中看他不过眼者大有人在。
不过月鬼本人倒是并不在意这些,他似乎是孤僻惯了,纵然活了这般岁数,身边的友人依旧屈指可数。
如此看来,月鬼倒是因为把自己当成朋友,才会这般阴阳怪气地说话?
想通了这些,岑鬼便大大方方地将自己与龙殷相识的来龙去脉说给了月鬼听。月鬼听后,面上的笑意显然变了个味,似乎较之先前更加单纯了一些,“能够结识一位足以倚仗的友人......倒也不错。”
“说什么倚仗不倚仗的......”岑鬼走去月鬼身前,抬手拍了拍后者的脊背,笑道,“大爷我还需要贪图你们什么吗?都活了这般多年了,想有的、该有的都有过了,你们有的大爷我有过,你们没有的大爷我也有过,若说贪图些什么,也该是你们来贪图大爷我吧?”
月鬼闻言捂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挑眉打量着眼前的岑鬼,笑问道,“想有的?该有的?都有了?我就问你,你成过亲吗?晓得柔弱无骨、软香温玉是何等滋味吗?你就是个雏儿,又怎好意思同我讲这些道理?”
岑鬼面上的笑意顿时便挂不住了,“阿月你这家伙......何时同山鬼学得嘴巴如此歹毒?”
月鬼用食指卷着发尾,当仁不让地笑道,“素来如此,没什么学与不学,反正只要同阿岑你在一块,便莫名的让人很想打压一番你的嚣张气焰。山鬼那家伙平素也是个闲散淡泊的主儿,只不过是遇上了你,才会千百年来偶尔歹毒上那么一回。”
岑鬼越发笑不出来了,却也不好在皇宫中动手出气,到头来只得无力地回敬了一句,“大爷我谢谢你们啊。”
月鬼便顺杆往上爬,笑吟吟地应道,“相识多年,同我客气些什么。”说完,视线投向一旁背对二人看雨的尉迟玹身上,朝岑鬼使了个眼色,岑鬼便毫不客气地指了指月鬼,又指了指天,巴望着后者自己主动些离开。
月鬼见状偏还就不走了,转头三两步凑到尉迟玹身侧,即兴吟道,“今夜风雨似旧雨,眼前归人是良人?”
尉迟玹闻言沉吟片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平静且低沉的语调编排出了下句,“寸心何以平山海?无边风月等闲愁。”
一旁的岑鬼虽听得有些迷糊,却也不至于云里雾里一句都没听懂。于心中稍加思索一番,发现并无平仄束缚,便脱口而出道,“便以长.枪扫清浊,荡平山海邀君共!”
说完,四下寂寂,气氛似乎有一丝尴尬。
“......”
时间在沉默中流走,不知不觉间雨已停了。
笼罩天际的乌云缓缓散去,洒落的月华亦比雨前要来得更加清亮一些。眼见一直无人说话,岑鬼只好故意咳嗽两声,试图缓和氛围。
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岑鬼便愈发尴尬起来,忍不住扭头瞪了月鬼一眼。
月鬼却根本不肯抬头,就同个没事人似的,一面坐在扶手上卷着发尾,一面悠然地哼哼小曲,嘴角还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就是不肯给岑鬼找台阶下。
岑鬼在原地焦躁地踱步了好一阵子,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还能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尉迟玹那清清冷冷的嗓音已和着风声毫无预兆地钻入了岑鬼的耳朵里,澄澈不逊月华,听来叫人无比心安,“是吗?”
风轻云淡的一问,听起来似乎并没有生气。
岑鬼由衷地感到庆幸,面上不自觉浮现出一抹劫后余生的微笑,目光再度投向了尉迟玹。许是雨后崭新的月华作祟,此刻尉迟玹面上的轮廓竟是岑鬼从未见过的柔和。
他说,“荡平山海?口气确实不小。可若是你的话,倒也不是绝无可能。”
“若你当真能够做到的话......”
“......倒也挺好。”
说罢,一步步走下长廊,朝着祭之殿的方向缓缓行去。
岑鬼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不停地质问自己,尉迟玹方才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是自己想的那层意思吗?
想要开口一问究竟,尉迟玹却先一步驻足,侧过身来回望这处,面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一贯来的淡然,“祭之殿那处的事交由我来善后吧,明日便要年关请神了,如此关头,容不得差池。”
“你若有心平山海......”
“不如先平了这动乱的天下。”
“......我会尽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