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一入寝殿,殿内外的温度差异便立刻显现了出来。

因着整日不间地断供应着热水,渊王寝殿内常年雾气氤氲,气温也较屋外差了一季有余,说是四季如春也不为过。

殿内的边边角角摆放着不少花草,全都是卫渊生前留下的。

花是名花,品种数十,一开四季,香飘满室,眼下即使不点铜炉、不燃香料,殿内香息亦是浑然天成。如此香味最能使人感到安心,亦带着一些助眠功效,对于白日忙碌,夜里还需思虑的尉迟玹来说,简直就是最好的调养良药。

岑鬼有些庆幸自己因先前过于忙碌,没来得及让下人们收拾了这些花花草草,否则眼下他的尉迟玹可就享受不到如此怡人的花香了。

思及此,心情又好了不少,便一面哼着小曲,一面去帮尉迟玹铺床。

枕头要挑软一些的,被子边角要叠好,不能漏风,一层被褥或许有些单薄,两层似乎又太厚了些。

思来想去,便在整理好的锦被上盖了一层波斯绒毯。

待一切收拾妥当,岑鬼站直了身子,邀功似的回头去看坐在茶几旁的尉迟玹,结果发现因为自己折腾得实在太久,尉迟玹已经用右手撑着脑袋,架在茶几上睡着了。

岑鬼有些心疼地叹了一口气,悄然走到尉迟玹身边,打算亲手将他抱去榻上。

结果指尖刚一触到尉迟玹的衣料,后者便突然惊醒过来,双目之中视线尚未定格,却蕴满了腾腾杀意。半晌,似乎清醒了些,眼眸中的杀意便也敛了。抬头去看岑鬼,平静地问道,“收拾好了?”

岑鬼得意地点了点头,摊开胳膊指着床榻方向,激动不已地想要将满怀心意的作品呈现给尉迟玹看,“尉迟你看,大爷我给你铺的......”

还未说完,尉迟玹便平静地打断了岑鬼的邀功,“关于先前那个刺客的事......”语调有些虚浮,似乎整个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亦或许是太过疲惫了,眼皮也未能完全抬起,“如若梁国有所动作,其余十二国必不会坐视不理。”

“而且若是按照那个流派一贯来的作风,杀手应该也远不止一人。”

“一日后的年关请神宴便是一个不可多得契机,届时举国观神,街市熙攘,鱼龙混杂,余下的杀手必定会有所动作。虽你武功盖世,亦要小心为上。至少不要犯了与卫渊相同的失误。”

岑鬼安静地听完了尉迟玹的分析和叮嘱,随口答了一声,“大爷我知道了。”面上重新盈满笑意,拉拽着尉迟玹走到床榻旁,按着后者的双肩,使之坐在床榻上,无比欢喜地问道,“如何?是不是比御书房的那张榻子软和?”

尉迟玹低头看了两眼,无甚气力地点了点头,“嗯。”又重新转头看向岑鬼,絮絮谈起了自己对住处的安排,“眼下御书房偏殿被毁,已住不得人,平白为我在宫中安排一处住地也不合乎规矩......”

“明日我去授课的院子看看吧,那儿还有几间空房,虽常年无人居住,但窗户桌椅床榻都还是完好的,若是打扫一番,应当还能住人......”

岑鬼眼看尉迟玹都已疲累成了这般,却还一心想着为国效命的事,不免有些心疼,“你平素都是几时睡的?”

尉迟玹有些迷糊地想了想,“备完第二日的课,理好明日上朝要用的奏章,写一段故事,再练一会刀......便睡了。”

岑鬼总觉得要做完尉迟玹口中的这些事,少说也得三四个时辰,且无论做得再如何熟稔,也绝不可能同他的语气一般轻巧,是以追问道,“做完这些是几时?”

尉迟玹见岑鬼硬要揪着不放,便也放弃了隐瞒,如实答道,“早些的话丑时,晚些的话寅时,或者......干脆不睡。”

岑鬼心疼得抽了一口凉气,“就睡这么些个时辰又来上朝?上完朝就回去授课,授完课又回来帮大爷我批改文书?”

尉迟玹抬手捂住双眼,意识已经很不清醒了,再辨不清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瞒着,只一心想着赶紧答完岑鬼的问题,然后抓紧时辰休息一会,“是......”

岑鬼眼看尉迟玹已经困成了这副模样,纵使心中还有无数疑问,也再舍不得于眼下抛出,便干脆不再开口,扶着尉迟玹躺下,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上被褥。

方一掖紧,手边便传来了清浅且有规律的呼吸声。

温热的气息吹过岑鬼的脸颊,撩动起鬓边的发丝,将岑鬼的心肝儿吹得痒痒的,他保持着俯身帮尉迟玹掖被角的动作站了足有一盏茶功夫,理智这才于天人斗争中暂且取得上风,连忙站直身子准备离开。

前脚刚抬,却觉得心有不甘。便干脆一咬牙、一跺脚,魂魄离体,一口亲在了熟睡中的尉迟玹的脸颊上。

眼下无论卫渊的尸首以一种怎样可怜的姿势倒在脚边都已经不重要了,自己只想抓紧时间,好好地去感受尉迟玹的体温,便一路从脸颊小心翼翼地吻到了唇。

贪心地停留了片刻,本想就此打住,呼吸却不受控制地粗重起来。

岑鬼再度陷入天人交战。

还要不要再继续了?

如果继续下去的话,自己岂不就玷污了尉迟玹的清白,成了金鬼口中活该千刀万剐、魂飞魄散的禽兽?可若是不继续的话......

不甘心。

真的很不甘心。

如果尉迟玹当真一辈子都无法喜欢上自己,自己眼下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当真如嘴上说的一般好听?没有所图?只希望尉迟玹过得开心?

怎么可能......

就是因为想要得到他,所以才会对他好啊。

可是......

不忍伤害他的那份心意,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岑鬼莫名的就有些委屈了,缓缓直起身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将尉迟玹的睡颜盯着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附回到卫渊的身体里,缓缓走出寝宫,一个人站在冷清的回廊里看月亮,希望能够借此淡薄了心底的欲望。

以及那一缕根本就不被允许出现在万鬼之王身上的委屈与惆怅。

岑鬼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冲着皎白的月轮无奈地笑了一笑。眼下,床榻之上的家伙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人,自己定也不会有如此之多的顾虑,什么伤着、碰着?既然敢如此毫无防备的睡在自己眼前,就要考虑好后果啊!

不过如果换了其他人的话,自己定也不会产生想去碰上一碰的心思吧?

.....果然都是因为他是尉迟玹啊。

只要有他在的话,自己都变得有些不大像自己了。

思及此,岑鬼不禁苦笑出声。

凉夜无边,一点闲愁。

月色如水,夜风所过之处,灯笼、树影无不为之摇晃,便连窗扇也被吹得哗哗作响。走廊的另一端平白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岑鬼稍稍分了些神思去感知,顷刻间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

不多时,三刀的声音如预想中一般自身后响起,“王,那个刺客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岑鬼早已猜到了多半会是这个结果,并不如何意外,既然不肯说,一味深究下去是肯定不会有结果的,而且尉迟玹在临睡前也已经很好地表明了他的想法:年关请神宴必不会太平,一定要保证卫渊的身体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致命伤势。

思及此,岑鬼出声吩咐道,“尽可能多的调集兵力,务必保证年关请神宴顺利进行下去。那些使臣应当陆陆续续都要到了吧?”

三刀如实答道,“都已安排入住四方馆中。”

岑鬼点了点头,“四方馆那处也加强一些兵力。”

三刀领命,“是,微臣这就去办。”

眼见三刀要走,岑鬼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慌忙将之喊住,问道,“孤若记得不错的话,请神宴上会有一道流程,是由位份最高的巫祝前往祭之殿内请出尘封的浴血神兵,这神兵......是一把刀?”

三刀露出疑惑的神情,不明白卫渊为何要明知故问,却还是点了点头,“正是。”

岑鬼轻咳一声,单刀直入地问道,“先说说关于这把名刀的事。”

三刀便答道,“名刀蝉丸,由上古工匠兮照所锻,后于乱世中流落,被卫国巫祝所获,因其杀意过重,难以消散,为免其现世滋生祸端,遂缚以符咒、镇于祭之殿内,每逢年关才会请出灭妖。”

岑鬼闻言不禁有些好奇,“灭妖?”

三刀点了点头,解释道,“听巫祝说,古时国家为求兴盛,确实会抓取真正的妖物,用他们的血进行祭祀,不过如今天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肆意横行的妖物了,所以所谓的‘灭妖祭祀’也只是由人来装扮,演一出降妖戏码罢了。”

岑鬼听后不禁有一丝感慨。

原来如今的天下,妖物避人,已经避到了如厮忌惮的境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