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神社塌毁,对于卫国来说可谓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若不彻查此事捉拿真凶,任由民心惶惶,后果恐不堪设想。
尉迟玹回过神以后,当机立断同岑鬼说了一句话,“你是王,理当要去看看。”
岑鬼正有此意,立刻吩咐跪在地上的下人,“起驾,孤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在孤的地界上动这座龙王神社。”
下人退走后,岑鬼拿起椅背上的外袍便要径直出门,结果还没走出几步,余光却瞥见尉迟玹仍站在原地。
岑鬼回头同他笑道,“你不去?”
尉迟玹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我能去?”
岑鬼勾起嘴角,得意且张扬地笑着,“当然,孤准了,谁敢拦你?”
尉迟玹别有深意地盯着岑鬼的眼睛,一双古井无波的眸中倒映着的分明是渊王的面容,岑鬼却不由得有些发憷,觉得自己隐藏在皮肉下的真身仿佛已经被尉迟玹给看穿了。
好半晌,尉迟玹方才收回目光,淡然地将头低下,应和道,“你是王......”
“自是无人敢拦的......”
岑鬼望着尉迟玹如厮恭敬的作态,心知若要使他卸去心防,前路仍旧坎坷渺茫。自己虽有心与他再独处些时日,却理当以大局为重,不可急于一时。
这般想着,恰巧下人又在殿外催促,岑鬼便干脆顺势而为,走出了御书房。
从御书房到沿海的龙王神社,前者在王都伊波的最东面,后者在伊波的最南面,只算脚程便要走上三个时辰。加之君王出行,队伍既要彰显威仪,马车又得驾得平稳,走的便更慢了。
抵达海滨时,已是日落黄昏。
血红的残阳浮在海面上,一半垂于天际,一半浸泡海中。
头顶不时有嚎叫的海鸟飞过,海浪拍打着礁石,脚下的沙滩很是松软,岑鬼走下马车,一踩上去,身子稍稍倾斜了些。
做鬼做的久了,当真有些不大适应这种脚踩沙地的触感,因而每一次下脚都很别扭。
岑鬼不想让身边人察觉出自己的异样,只好刻意放缓脚步、举目四顾,装出一副看风景的模样。
走着走着,突然开口唤了声,“尉迟玹。”
身边的下人们听着了,纷纷向身后望去,在人群中寻起尉迟玹的踪迹。
一炷香后,尉迟玹自队伍后列匆匆赶来,面上神色虽仍淡然,眸中的疑惑却更甚了。他不解地盯着岑鬼的脸,试探着问道,“王?”
岑鬼注意到了尉迟玹的神态,依旧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海面上的某处,面上悬着古怪的笑意,吩咐道,“你身为‘十四国公子’,想来对各国传说都应十分熟悉了,有关龙的传说你知晓多少?说来听听。”
尉迟玹回想了一番,如实答道,“数不胜数,王要听哪类?”
岑鬼转身望着身后浩浩荡荡的朝臣队列,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孤是卫国的王,你觉得孤会想听哪类?”说罢,从涨潮的海水中退了出来,继续朝目的地前进。
尉迟玹便跟在岑鬼后头,一面朝海崖走去,一面说起了那些异志传闻。
他说故事时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就像是一撮一吹便会散去的细盐,比从那海面上刮来的暖风还要清淡些,“卫国有关龙的传说无非三个,一为海祭,二为堕龙,三为银龙。”
“王身为卫国君主,自幼耳濡目染,想来这些都很清楚了,无需尉迟重新复述......”
“还是说......王已经忘了呢?”
岑鬼顿觉背后一凉,下意识转头看向尉迟玹。
尉迟玹也正盯着岑鬼,眸中别有深意。
短暂的沉默过后,队伍中一位份很高的保守派臣子连忙出声斥责道,“尉迟玹,注意你的身份!”
岑鬼摆了摆手,面上不甚在意,“无妨。”
看来金鬼的预测果真是很准了,凭借尉迟玹的本事,不出三日便能察觉出自己这个渊王是个假的。虽然其中大部分原因是自己没有刻意去隐瞒身份,可尉迟玹察觉的未免也太快了些。
还是说,自己同他在一起时过于没有防备了?
一时间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反思。
岑鬼抬手抵着太阳穴,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情,解释道,“先前坠海,被海水泡的有些久,确实记不清了,尉迟若不嫌麻烦的话,便一桩桩一件件说来。”
尉迟玹倒也没有刁难岑鬼的意思,毕竟他还只是在怀疑,拿不出岑鬼假扮渊王的确凿证据,若将事情闹大了,最后倒霉的只会是自己。
尉迟玹在这乱世中流离的久了,利弊权衡自是比所有人都清楚,是以不疾不徐地开始讲述脑海中的故事,“这三个传说发生的顺序应当是堕龙、海祭、银龙。堕龙发生在八十年前,发生的地点便是王脚下的这片海滩。”
岑鬼抬手托着下颌,顺带着用脚去拨了拨一旁的沙坑。难怪他从方才开始便一直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神力的存在。
尉迟玹说着说着便合上了双眼,神情很是平静,“堕龙前夜,海上电闪雷鸣,风浪大得便如同三日前一般,次日清晨便有渔民在海滩上发现了一个深坑,坑的样子蜿蜒盘曲,活像龙的形状,坑中还有残存的巨大的鳞片,泛着七彩光泽。”
岑鬼点了点头,这一点他自是比所有人都清楚:龙族修炼至最高境界,鳞片方能泛出七彩华光,坚硬无比,神兵轻易难破,是上好的盔甲材料,所以龙族也多的是当世一等一的战士。
尉迟玹又道,“后来堕龙传说流传开来,卫国便逐渐出现了海祭的风俗,起初确实会将童男童女以小船送至海中,可不管试多少次,最后小船又会被风浪给推回来,村民无法,便只能禁渔一段时日,尝试着往海中倒入粮食,幸而粮食未有退回。这之后风俗便被保留了下来......”
岑鬼不自觉笑出了声,送人?龙族可不吃人。
他已经可以想象出那些龙族见到海面上漂来童男童女时脸上那欲言又止的尴尬神情了。
尉迟玹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岑鬼却突然出声问道,“那什么情况下会以人祭海?这个习俗应当也被留下来了吧?”
否则先前那群老狐狸也不可能会想到拿尉迟玹祭海。
尉迟玹听后,眸色似有些黯淡,“罪大恶极,不祥,不净之物皆应魂归大海,让海水涤荡污浊,方才有资格步入轮回。”
岑鬼“嘁”了一声,当场便想骂一句“什么狗屁说法”,却碍于身份生生克制住了冲动,换了句好听些的说出口,“罪大恶极确实该死,不过后头那不祥、不净又是如何划分的?就凭他们的一张嘴?”
尉迟玹抬眼打量着岑鬼,解释道,“卫国有御用的巫祝。”
岑鬼觉得有些好笑,不禁挑眉,“就先前孤醒来时在孤面前跳大神那个?”
尉迟玹点头。
岑鬼当即对身后人吩咐道,“回去后便将那不中用的巫祝给孤送走,竟敢将孤胡乱认作不祥之物,孤还未治他的罪呢!”
竟还敢找尉迟玹的麻烦。
身后群臣慌忙劝道,“使不得,使不得啊......”“那可是巫祝大人啊......”“冒犯巫祝,天神会降罪卫国的......”“王,三思啊......”
岑鬼有些难以置信,卫国人难道都对巫祝这般深信不疑吗?那个巫祝分明屁点本事都没有,就是个混吃等死的,还不如街头摆摊的江湖术士会的多,这样的人究竟是怎样当上御用巫祝的?竟还被这般多人护着。
正思索着,海崖已经到了。
海崖很高,坡却不陡,一条被踏的十分平整的小道蜿蜒通向山顶,沿途每隔一段距离便立着一个巨大的鸟居,两旁也没有什么树木,只偶尔会有几丛岩石摞着,遮掩了下头人往上看的视线。
那塌了的龙王神社便建在海崖的最上头。
视线穿过岩石缝隙,由下往上看去,能隐约瞧见那原本还很恢弘的神社眼下已经坍圮的只剩下一半了,龙王雕像立在残阳之下,头颅却已不知所踪。
岑鬼想了片刻,转身吩咐群臣,“所有人留下,尉迟玹同孤上去。”
再度被钦点的尉迟玹已经没有最初几次那般吃惊了,自然也就未有多说什么。
身后众人虽有异议,岑鬼却一概无视,只领着尉迟玹散步似的在小道上走着。待到离那群臣子远些了,身侧也有石头作为遮掩时,岑鬼方才出声问尉迟玹,“那些人为何会那般护着巫祝?”
尉迟玹似也失了顾忌,径直答道,“他是深王安插在渊王身边的眼线。”
岑鬼心下便也了然了,出声调笑尉迟玹,“你连这也发现了?”
尉迟玹淡淡说道,“渊王温厚淳朴,发现不了深王夺位的野心,可这事几乎是朝中无人不知的秘密,被蒙在鼓里的也只有渊王本人。”
岑鬼觉得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起来,“所有人都想换君主?”
尉迟玹肯首道,“渊王虽与我有恩,到底是没有为君的才华,如今天下动乱,人人都想自保,臣子想要换一个能够保护他们的国君也是情理之中的选择。”
岑鬼端详着尉迟玹好看的侧颜,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也觉得孤保护不了这个国家?”
尉迟玹睁开双眼,逆着残阳望向岑鬼,光影将他面庞上的五官切割得仿若刀削,不知怎的便凭生添上了一抹威压,“真正的渊王可不会像你一般,敢同深王那般蛮横说话,换言之,深王之所以敢如此无法无天,也是渊王骄纵出来的。”
岑鬼打量着眼前尉迟玹那仿佛会将人吸入其中的面容,不禁放声大笑,“不愧是尉迟玹,当真瞒不过你的眼睛。”
尉迟玹收回目光,背光而立,淡淡说道,“你并没有刻意隐瞒。想来你并非真正的渊王一事,深王及部分朝臣也是有所怀疑的,却苦于找不出证据。你若是哪日露出了马脚,等待你的定是万劫不复。”
岑鬼嚣张地笑了两声,颇有底气地保证道,“他们找不到证据的。”
尉迟玹却没有接话。
岑鬼顺势问尉迟玹,“如今你已知晓孤不是真正的渊王,接下来准备如何打算?离开卫国?还是加入深王那边?”
尉迟玹反问道,“有第三个选择么?”
岑鬼闻言露出一个颇为蛮不讲理的笑容来,“有,留在本大爷身边,辅佐本大爷,成为大爷我的人。”
尉迟玹微微蹙眉,重复道,“本......大爷?”
口癖而已,岑鬼对此并不在意,“你的回答呢?大爷我的本事你也见过了,论才华绝对是在渊王之上,只要大爷我肯认真,绝对能够治理好这个国家。”
尉迟玹冷笑一声,似乎并不如何相信岑鬼的说法,“治国靠的可不仅是计策,若无法于乱世中求得自保,何时被取了项上人头也未可知。”
岑鬼嗤笑道,“怎么?想试试大爷我的身手?”
尉迟玹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岑鬼反倒更加欢喜起来,“打!打法随你挑,只要本大爷赢了,你就留在大爷我身边,好好陪着大爷我治理卫国,如何?”
尉迟玹的语调里似也浮现出了隐隐的笑意,“好。我若赢了......”
岑鬼有些好奇,“怎么?要本大爷的性命?”
尉迟玹摇了摇头,抬眼望向海崖上初升的明月,用好听的嗓音淡淡说道,“告诉我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