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

作者:临世写尘

金鬼在木樨花林中交给岑鬼的信上说:渊王是遭遇海难溺水死的。

出事时海面上的天气便如同今日一般恶劣,山高般的浪花当头拍下,将渊王所乘坐的木船拦腰劈断,包括渊王在内的同船之人皆无一幸免。

后来一船人的尸首便在当日午后被海浪送回了卫国岸边。

岑鬼并不想知道渊王究竟是怎么死的,也不想参与到这些阴谋阳谋的权力斗争中,可是如果他要借渊王的尸首安稳地守在尉迟玹身边,那些潜伏在暗地里的威胁还是很有必要好好清理一番的。

至少不能让这些明争暗斗波及到尉迟玹。

思及此,岑鬼将托着脑袋的右手放下,重新摆正身子端坐在龙椅上,双眼看似一瞬不瞬地盯着跪在面前认错的臣子,实则正在用余光偷偷打量站在大殿一侧的尉迟玹。

他的面色依旧是那般淡然,就好像卫国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眼下看起来似乎还有些走神,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王......”一名侍卫小心翼翼地走到岑鬼身侧,将他的神思给唤了回来,同时递呈了几封信函。

岑鬼接过信函后拆开来看了看,不自觉轻笑出声,面上摆出一副了然于怀的神色,故作高深道,“原来如此。”

挥了挥手,示意那名送信的侍卫退出大殿。

一时间殿中陷入死寂,就连先前一直跪地嚷嚷、口口声声说想要以命尽忠的卫深都在听到岑鬼玩味的笑声后闭上了嘴。

岑鬼将信函夹在两指间举起,望着台下众人,铿锵有力地问道,“好奇这是什么吗?”

群臣躬身,“臣不敢。”

岑鬼将手中的信纸震了震,“啪”一声直接甩在了脚边,“半个时辰前孤派人去了趟造船厂,拿到了出事那船的设计图纸,寻访了工部二十来名精通此道的老师傅,皆可证明船的设计能够抵御当时那般程度的风浪。”

卫深却辩解道,“那些老头已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说出的话做不得数的。”

岑鬼瞥了卫深一眼,勾起嘴角,继续补充道,“后来孤又让侍卫亲自开了几艘船出海,皆平安归来,这又该如何解释?难道孤当真如此背气,偏生挑中了十艘船里唯一出了纰漏的那艘?”

卫深不说话了。

岑鬼重新托起下颌,别有深意地看着卫深,“孤还听说......深王最近跑海事那块跑的挺勤快的?”

卫深吓得身子一抖,慌忙趴下,目光似有些逃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兄切莫听信谗言!”

岑鬼悠悠地将信纸捡起,重新叠好,“这一点孤自能明辨,骨血同胞,深王又怎可能会害孤呢?”

就像是要有力地证明这点一般,岑鬼一面说着,一面当着卫深的面将信纸一道道撕碎,“不过今儿这事险些要了孤的性命,若不彻查出个结果来,孤便怕有朝一日会同这些纸片似的......”

伸手一抛,纸屑落得卫深满头都是。

卫深惶恐不已,连忙开口请命,“这事还请全权交由卫深去办,卫深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不仅敢诬陷本王,还敢谋害王兄性命,真相定会水落石出,还请王兄给卫深一个洗刷冤屈的机会!卫深忠心,日月可鉴!”

岑鬼心中觉得无比可笑,面上却仍要端出一副国君的作态来,“孤可从未有怀疑深王的意思,不过深王既是如此积极,调查之事便全权交由深王来做了,如何?只是这查案的进程......”

卫深将头深深埋下,语气万分诚恳地许诺道,“事无巨细,统统禀报王兄!”

岑鬼倒想看看他卫深究竟能查出个什么幺蛾子来,是以抱着看戏的心态应允了,“很好,就这么办,孤等着你的折子。”

“退朝吧。”

回到寝宫后,岑鬼径直躺倒了地毯上。先是歇息了一炷香时辰,待到先前在大殿上吸纳的精气和消耗的心力悉数缓和以后,方才起身绕着寝殿开始胡乱瞎逛起来。

不得不承认,卫渊毕竟是个君主,寝宫还是很大的。

宫中光是用以支撑梁架的柱子便有十二根,每根都有两人环抱般粗壮,以打磨平滑的黑石镶面,能够充当镜子使用。

沿大门径直往里走,道路尽头的高台之上,被轻纱罗幔重重遮掩的便是渊王的床榻。

通往高台的阶梯两侧各挖了个一人高的水池,池子里整日不间断的供应着热水,雾气腾腾的,将整间屋子都氤氲得如同仙境一般。

岑鬼走到水池旁,将衣衫褪下,迈入其中。

热水裹覆全身的一刹,岑鬼舒服地叹了口气。

金鬼穿过一侧的墙壁,缓缓飘至池边,将一本书拍到了岑鬼眼前,叮嘱道,“喏,你想知道的消息全给你找到抄在上头了,抽空多看看,免得到时候出什么纰漏。”

岑鬼原本整个人都沉在了池水之中,闻言探出头来,诧异地问道,“阿金你当真要回去了?”

金鬼起身站定,用一种颇为无奈的语气控诉道,“我若是再不回去,月凉山的那群精怪可就真要占山为王了。”

岑鬼趴在池岸旁,无赖地笑了两声,“就让给他们了呗,你看看大爷我,再看看剑鬼那家伙,要领地作甚?还得整日惦记着,孑然漂泊多好?”

金鬼苦笑着摇了摇头,无比坚定地说道,“凡事皆可拱手,唯有月凉山,寸土不让。”

岑鬼换了个姿势仰躺着,继续问道,“那你回去后可还会再过来?”

金鬼点了点头,“自然。”

岑鬼便道,“那你回去后先去趟陈府吧,大爷我来的匆匆,把小圈给落那儿了,你先帮着照顾他一阵子,下次来时再顺道给大爷我带过来。”

金鬼微微蹙眉,露出不解的神情,“小圈?”

岑鬼解释道,“一个很精致的娃娃。”

金鬼这才将眉羽舒展开来,了然道,“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岑鬼想了片刻,觉得陈国之行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物事除了尉迟玹外,便只有一个陈储思了。且不说自己擅自借用了他兄长的身体,最后还将那身子给弄的破破烂烂,光是在二人相处的那段短暂时光里,自己便许诺了陈储思不少东西。

诸如往后每日都去鸣秋山上看烟花,陪他练剑练到能够削到竹叶的那一天,都已经无法兑现了。也不晓得那娃娃再度面对陈储卿溺死的尸首时会有何反应?

约莫会哭得死去活来吧?

一想到那小哭包哭得涕泪横流的面庞,岑鬼便不免心中有愧,是以叮嘱金鬼,“帮大爷我盯着些陈储思,那小子天生将才,若是加以锤炼,日后定能成为一名统率千军的将领,届时奔赴战场建功立业,如若不幸战死,许也能成为一方鬼王。”

金鬼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责备道,“你这家伙,哪有指望人家战死的?”

岑鬼合上双眼,转身又换了个姿势,倚着池岸由衷叹道,“做个鬼王不也挺好的么?”

金鬼没有反驳。

沉默片刻后,只道了声,“走了。”

金鬼走后,偌大的寝宫内似乎安静了不少,岑鬼睁开双眼,自池中站起,浑身湿漉漉的行至一根柱子前,就地转了一圈,果真在身上发现了一处伤口。伤口在左心位置,大小同针扎一般,十分的不起眼,却是一处致命伤势。

看来这才是渊王身死的真正缘由。

岑鬼将伤口摩挲片刻,又开始打量起卫渊的脸来。

卫渊长得十分寻常,算不得丑,只能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没有任何出众之处,如若剥下一身华袍美冠,丢在大街上便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

用这样的皮囊陪着尉迟玹其实也挺好的,至少以尉迟玹的眼光,是肯定不会看上这样普通的卫渊的,而自己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华都远胜过卫渊,所以只要挑准了在尉迟玹面前现身的时机,自己必不会为他人做了嫁衣。

思及此,岑鬼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衣裳,一一系好,唤了名下人进来。

下人进屋后跪地行礼,恭敬地唤了一声,“王。”

岑鬼抬手整理衣袖,顺带着问道,“尉迟玹人呢?”

下人便道,“他......应当是回家去了。”

岑鬼搭在袖口处的手指顿了顿,心中有些许吃惊,“这般早?”

下人吞吞吐吐地答道,“因为......他还不是朝臣,只是普通门客,照理来说是不能久留宫中的,王可是要寻他问话?”

岑鬼摆了摆手,“没什么,退下吧。”

下人离开时顺手合上了屋门,岑鬼走回水池旁,将金鬼留下的书册拾起,大略翻了一翻,顿时便明白了尉迟玹眼下的处境。

就如同下人先前所说那般,尉迟玹还只是门客,并非臣子。

门客与臣子,差别还是很大的。

门客,通常只有贵族才会豢养,而一国之君若是想要重用某人,只需将那人直接提拔作谋士臣子便好,根本不需要参与那些花里胡哨的宴席同王公贵族抢人。

可尉迟玹来卫国一事,虽出自渊王本心,却违背了一部分卫国朝臣的意愿。

面对那群朝臣的反对,渊王万分为难。

书册上说,渊王当真是十分欣赏尉迟玹的才华的,曾于群臣面前发下狠话,“卫国若得尉迟玹,有朝一日定能形同陈梁齐楚一般强盛。”

后来此事经过多方权衡,几度商讨,渊王还是不得已向以卫深为首的保守派们屈服了,便只能以个人名义将尉迟玹收作门客,绝不可提拔为朝臣。

不是朝臣便没有俸禄,也无法长时间滞留宫中,或者妄议朝堂之事。

不过渊王还是比较体恤尉迟玹的状况的,便将尉迟玹连同他那害了病的娘亲安排在了城西方向、渊王还是王爷时所建造的府邸里。

同时,为了避免病情扩散,保守派与渊王的约法三章里还特意加了一条,那便是尉迟玹的娘亲是不能离开渊王府的,王府里的所有人畜也都必须搬离出去。不过好在承蒙渊王荫蔽,偌大府中虽只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过的倒也算是衣食无忧。

可现如今渊王一朝身死,保守派中便有不少人将刀口齐齐对准了尉迟玹,散播谣言一口咬定是他们母子二人的到来给卫国带来了灾难,害死了君主,所以他二人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在渊王下葬后被锁入棺中祭海。

但好在岑鬼来了,祭海的计划被中途打断。

看到这里,书册的内容便见底了。

岑鬼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加重了手里的力道,连带着将书册揉成一团,一抔青焰烧了个干净,“好一群忠心耿耿的保守派......”说着,一甩袖袍,推开寝宫大门,迈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身后的下人们慌忙寸步不离地紧紧跟随,“王,王这是要去哪儿啊?天都黑了,王要保重身子啊!”

岑鬼却头也不回,一字一句地坚定说道:

“御、书、房。”

之所以会如此强调,是因为整个卫国上下无一人不知渊王是一个废物君主。

他之所以能当上王,全仰仗了他那老眼昏花的先皇父亲,也正是这位先皇父亲,在面对邻国发动的战争时选择不断退让,将卫国沿海原本占有的千里土地统统割让了出去,才造成了卫国如今只能困于群岛发展的尴尬局面。

金鬼在书册上留下了这么一句话,“这父子二人都算不得昏庸,确是好人,却永远也当不了好皇帝。这或许便是阿岑你当初说的,成全了本心,想要做些什么,却遗臭了万年。于国而言,若想千秋万代,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卫早已尽失两者。”

一想到这句话,岑鬼心头便是一紧。

没由来的痛苦与悔恨感袭向心口,令他迫切地想要同世人证明些什么。比如,卫国并非气数已尽,只是没有遇上一个对的君主。

可证明了又有什么用呢?堵住了世人的话匣子,打了他们的脸,那之后呢?自己能住在这具身体里护佑这个国家千千万万年吗?

并不行。

可他就是执拗地想要去证明。

只因为他隐约察觉到了世人对卫渊的评价,有一丝熟悉。

就好像在卫渊的身上,能够找到自己生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