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无比煎熬地忍过了三位“十四国公子”的表演,内容是无一例外的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破镜重圆,不过好在故事在文采方面尚有些可取之处,否则岑鬼当真就要当场拍桌子骂人了。
又一名“十四国公子”从台上退下,负责主持宴席的司礼走上了舞台,用欢快的语调调动起宴席的气氛,“接下来是文场的压轴戏目,《魑魅》。写下这幕戏文的公子正是大家所熟知的‘十四国公子之首’尉迟玹,不知诸位可还记得上一场浣花流水宴的惊世之作《贺君》呢?”
“那么接下来尉迟公子又能为我们带来怎样的惊喜呢?”
“尉迟公子,可准备好了?”
满是水墨山河的屏风后头,传来男子清淡而客气的嗓音,“可以了。”
司礼便拍了拍手,支使下人们将充当幕布使用的黑面屏风向两侧推开,露出其后的神秘光景。
重重叠叠的白色纱帐依次交叠掩映,只能隐约看出里头坐了个身穿黑衣的男人。
从体型上看,应是尉迟玹无误了。
岑鬼当即坐正了身子,满怀期待地集中起精神。
尉迟玹并没有起身,也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坐在纱帐后头拨动着琴弦。
萧瑟的琴音自指尖流出,原本喧闹的宴席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耳畔,似有山泉叮咚。
所有人都被引入了一座寂静的山中。
山间薄雾萦绕,天似刚下过一场秋雨,略微有些寒凉,却并不妨碍避世的诗人于其中跋涉。
尉迟玹起身,从纱帐后款款走出。
他一手拿着个白玉的酒壶,一手握着个小巧的酒杯,步伐平稳之中夹杂着踉跄,面色平淡中蕴藏着悲哀。
行至溪畔,痛饮两杯。
第三杯,却尽数倾洒在了溪水里。
“平生虽无志,当报如故恩,昔年你于长恨山下引我出世,我不肯,出七七四十九题刁难了你三天三夜,可你非但不怒,反倒从容不已,一一化解。自你堪出我《鸣凤图》中玄机那时起,我便暗下决心,此生可得我效力之君主,不过你一人。”
甩开衣摆,卧于石上,尉迟玹醉眼朦胧,笑声却狂放不羁。
“你总心系着天下黎明百姓,回宫后,你问我,如何才能成为一代明君。我问你,你是想要做些光辉表象、名留青史?还是想做利在千秋,却遗臭万年的皇帝?你听完后,笑了,说,只要为了百姓,你的命都可以不要。”
......
岑鬼看得怔住了,便连金鬼何时坐在了身边都未察觉。
“君臣的故事啊......”直到开口,岑鬼才注意到金鬼的存在。金鬼打量着岑鬼脸上惊异的神情,似有些难以置信,“你不会才注意到我过来吧?”
岑鬼点了点头。
金鬼蹙眉道,“这可不像你。”
岑鬼继续盯着舞台上的尉迟玹,开口问金鬼,“城中怎样了?”
金鬼叹了口气,一一交代道,“溯琅湖里的那只小旋龟我已经教训过他了,可以看出他确实没有什么恶意,反倒心心念念地希望我能将它罚上一罚,好减轻些他心中的罪过。我看他那般有诚意,便让他带着尉迟玹的佩刀去寻阿剑修上一修。”
岑鬼闻言愕然道,“阿剑?剑鬼?那小子不是四海漂泊、居无定所,行踪比大爷我还神秘么?你晓得他在哪儿?”
金鬼摊开双掌,“并不知晓,所以让他慢慢去寻,也许十年,也许百年。反正那刀已经坏成了那般,除非找到剑鬼,世上再无人能够修好它了。”
岑鬼评价道,“你当真是给了他一个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完成的任务。”
金鬼轻笑一声,“若要我说,修得好、那是天意成全,修不好、你便干脆去给他买个新的得了。”
岑鬼赞同地点了点头,转而问道,“无常那边呢?”
金鬼苦笑道,“都被挡在了王城外边,你那青焰可当真是堵得密不透风,连我都没法出去了,你这下可把地府得罪的不轻。”
岑鬼勾起嘴角,无所谓道,“得罪便得罪吧,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
......
舞台之上,尉迟玹的君臣之戏已经进展到了皇帝背负骂名、为天下人所不齿的阶段,可是尉迟玹却能够理解皇帝的痛苦,知道皇帝的用意,所以纵使大军来犯、众叛亲离,他也未有离开皇帝身边哪怕一步。
后来,国、到底还是破了。
万千铁骑纷至沓来,往昔繁华一朝湮没,尉迟玹席地而坐,拨弄琴弦,铮铮音色似马蹄踏碎骸骨,似百姓哀嚎无助。
末了,转为低沉。
皇帝不堪受辱而死,妄想随国而去,自缢于龙椅之上。
他为君尽忠一生的夙愿,终是在外虏的刀光剑影之下化为虚无。
他浑浑噩噩地从尸体旁离开,跨出大殿那高耸的门槛,颠颠倒倒地从阶梯上滚落,摔了个头破血流。
他在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他人。
他在哭,不知是在哭亡国、还是哭宿命。
临入深渊之际,眼里望着的仍是白玉铺砌而成的地面与年岁弥留其上的残沙,他与他的美梦注定会一道被历史的潮汐所淹没。
溶于深海,回归始终。
他本以为他会死的。
可是当他再度醒过来时,他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居无定所的鬼魅。
他飘荡在深山里,听风吟、听雨落、听花开、听鸟鸣,年岁弃他而去,他成为了浩瀚海面上一片沉不下去、又攀不上岸的枯叶,只能无尽的等待、怀念、遗忘。
终于,他再记不起那位曾立誓效忠之人的名号。
为了不彻底忘怀,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前往苏醒之地纪念着。
可是除此之外,又能做的了什么呢?斯人已逝,难道还能在他的悲痛呼唤之下回来吗?
不可能,绝不可能。
末了,白玉酒壶与酒盏统统碎在了地上。
尉迟玹抱着古琴、卧于溪畔沉沉睡去。
......
身旁,金鬼饶有趣味地评价道,“倒是很还原我们这些孤魂野鬼的生活了,他不是人吗?怎知晓的这般清楚?”
岑鬼意味深长地答道,“人世书本里总不乏神鬼异志。”
说完,下意识想起了《它山樱吹帖》中的那句话:“他之死,为吾之过。若有往生,定当偿还。”
金鬼听出了岑鬼语气里的异样,转过头来打量后者的神情,“你怎了?看完尉迟玹的表演,不应当多欢喜地笑一笑吗?”
岑鬼却只盯着眼前的桌案,低头喃喃着,“......对于往生偿还前世孽债一事......你如何看待?”
金鬼很直白的回答道,“并不少见。”顿了顿,又问道,“怎了?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岑鬼叹了一口气,支手托着脑袋,面上重新悬起一抹纨绔不羁的笑意,摇头道,“不说这些了,你且看大爷我相中的人,能音律、能诗文、能表演,当真是捡到宝了。”
金鬼无奈地笑了一声,同情地望着台上的尉迟玹,辩驳道,“分明是他撞见鬼了。”
尉迟玹在文场的表演暂告一段落。
场内寂静,直到尉迟玹起身离开,四座方才后知后觉地响起雷动般的掌声,不时有人打着呼哨吹捧道,“昔有西子捧心,今有尉迟卧溪,才子佳人,天仙降世啊!”
“我赌全部身家,尉迟玹今年一定又是榜首!”
“好想被他效忠啊!”
岑鬼静静地聆听着周遭的骚动,笑而不语,金鬼打趣道,“想同你抢尉迟玹的人还挺多的。”
岑鬼却颇为自信,“他们抢不过大爷我。”
金鬼忍不住想要打压打压岑鬼的气焰,“这可说不准,比起人鬼,果然还是人与人比较符合天道常伦一些。”
岑鬼摇了摇头,向金鬼作出了一个假设,“若是大爷我认真地同他们抢呢?”
金鬼瞥了岑鬼一眼,笑问道,“多认真?”
岑鬼盯着金鬼的眼睛,面上虽仍噙着笑意,眼中却透露着无比的坚定,“以将领之名,誓比上阵杀敌还要认真千倍、万倍。”
金鬼心下骇然,“你对尉迟玹当真不是一时兴起?”
岑鬼点头,“当然不是,你何时见过大爷我在旁人身上这般花费心思?”
金鬼合上双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尉迟玹啊尉迟玹......当真是撞见鬼了......”
岑鬼,“......”
文场与武场中间隔了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岑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同金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身旁的达官贵族们纷纷走下位置,开始互相试探起对方相中了哪一位“十四国公子”。
岑鬼听了十来段对话,却没有一人愿意选择尉迟玹。
金鬼觉得有些奇怪,“虽然接连四元的‘十四国公子之首’身家确非一般王公贵族能够请得起,却也不至于无人问津吧?那些君主都不会动心?”
岑鬼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
恰逢这时,那几位设了赌局、全压尉迟玹获胜的公子哥们醉醺醺地来给岑鬼送银子,岑鬼便趁势抓住其中一人问道,“王公子准备物色哪位?”
王公子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地答道,“就,就那个穿绿衣服的......”
岑鬼了然地点了点头,试探着问了出口,“那......尉迟玹......”
王公子一听到这个名号,赶忙蹲下身来拍打着岑鬼的肩膀,努力劝阻起来,“陈公子你可别想不开啊,他虽有才华,到底也只是名气大些而已,你要是招了他回去,就是给陈国招了个祸患啊。”
岑鬼面上故作疑惑,“祸患?因为他那生病的娘亲?”
王公子又打了个酒嗝,絮絮说道,“我是听家中老一辈说的,就几年前被楚国灭掉的那个宋国,原本就是尉迟玹当门客的地方,那时他还没这般大名气。他娘听说长得跟仙女似的?反正我也没见过,不过他们都说宋王之所以会留尉迟玹,是因为看上了他那娘亲的美貌。”
“他娘后来得了个劳神的病,这病可吓人了,没一个大夫治得了,整日咳嗽来、咳嗽去,还将身边人给传染了,其中便有前去探病的宋王。后来宋王病死了,王位更迭,他母子二人被关入了牢里,结果不久以后楚国就趁机打了过来,宋国便没了。”
“当然也都是说着玩的,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陈公子你自己得学会掂量掂量。”
“哦对了对了,还有一件事,好像说宋国以前吞并过一个弹丸小国,尉迟玹他娘就是这弹丸小国里的王妃,宋国为了得到她才对这个小国发动了战争,当真是活口一个未留,若非她同传闻之中一般体弱多病,宋王不愿伤她元气,估摸着也留不住当时怀在腹中的孩儿。”
“总之与他母亲有些联系的国家如今一个都未留下,世人都传他那母亲是‘祸国’之躯。无论真假,总归是有些道理在的。”
“王朝根脉延续千古,龙气汇聚最忌不祥,哪国敢要他们啊?更何况近来我听传闻说啊,尉迟玹把他那娘亲带来了陈国。这不,陈国也开始闹瘟疫了......”
岑鬼闻言陷入了沉思。
一旁的金鬼听完,忍不住摇头道,“果然,尉迟玹就是撞见你这只鬼了。”
岑鬼捂着脑袋,心中是说不出的追悔莫及,“宴席一结束大爷我立刻就走。”
金鬼眯着眼睛,轻笑了两声,“如今可没这么容易了,你把人无常拦在了城外头,妨碍公务,我若是无常,纵使寻到了适合的尸首,也定不会乐意告诉你。”
岑鬼思索片刻,提议道,“这样吧,若是届时无处可去,大爷我便先去你那月凉山住上一段时日,等那些无常何时气消了,大爷我再行离开。”
金鬼闻言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苦笑,叹道,“若非打不过,我当真想现在就将你踢下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