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是开天辟地以来世上的第一只鬼王。
他记不起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何会变作鬼王,只是居无定所地到处游荡,每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如果有邪物想来袭击他,就会被他给悉数剿灭,一柄青焰枪,一把火铳,伴随他在这人世间闯荡了数千年。
千年光景,这片大地上发生了太多变化。
沧海化成了桑田,高山融作了平地,数以万计的大小国度在岑鬼的生命中出现,又悄无声息地归于历史洪流。
他从来都是孑然一身,没想过要留下些、或者抓住些什么。
不知从何时开始,尘世间的鬼王终于不再只有他一人,他找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同伴,那些鬼王们也都很欢迎他,大家隔三差五聚在一起喝酒,划拳,开着玩笑,比划武功。
可渐渐的,他发现了自己与其它鬼王有些许不同。
每次佐酒闲谈,旁的鬼王都能将自己的生平拎出来侃侃而谈,每一次对战比试,他们也都有千军相拥,鼓角争鸣,战旗猎猎。
只有他,没有生前事,没有追随者,有的只是一把枪,一支铳,和一块破破烂烂、蒙了尘的兵符。
兵符内存放着一封被叠得四四方方的布帛书信,信从中间被撕裂开来,虽然完整的字迹早已褪去,却仍能瞥见上有墨迹斑斑,已与丝线沁为一体。
这里或许曾书着一行诗。
他于月夜坐在荒郊的破落庙宇前,倚着镇守石像,将怀中的兵符掏出来反复摩挲,月华似水一般,将眼前的开阔地照得澄净透亮,他静静地凝望着那片空地,白日里用以伪装的不羁笑容被月华所洗涤,俊朗的面容上写满落寞。
或许他应该去找一找自己的过往。
此后他访遍了天下名山大川,去过风水宝地,也寻过穷山恶水,几乎每一座将军墓都有他造访过的痕迹,可每当他满怀期待地打开棺椁时,迎接他的却永远只有失望。
没有人,从古到今没有哪怕一位将军是既用长.枪,也用火铳御敌的。
渐渐的,心也麻木了。
渐渐的,也就想开了。
找不到便找不到吧,自己一人单枪匹马也能够活下去。
百年后,鬼王的规模扩充到了二十余人,一些活得比较久的鬼王想要彰显自己老一辈的威严,镇一镇那些新生的鬼王,便在宴饮时趁着酒兴提了个意见。
此后每隔一甲子,众人就聚在一块沙场对演,可以多人联手,可以单打独斗,只要合理运用战术兵法,一切手段皆被允许。免得太平日子过久了,钝了一把老骨头。
加之部下们被打散后过不了多久还能重新聚回来,所以大家伙就往死里打,当作是真正的战争。
大部分鬼王觉得很是有趣,应允了。
却也有鬼王提出了不同意见,“那阿岑呢?他可没有部下。”
提议的鬼王沉吟片刻,举起了三根手指,“有这么几种办法,第一,阿岑通过抓阄加入我们任一一方,协助参战。第二,我们一人匀些部下出来凑给阿岑。第三,阿岑足够强了,不用参加混战,我们剩下的鬼王进行比试,胜出的那名鬼王再同阿岑进行一对一的比试......”
彼时岑鬼正坐在一株花树下擦拭着他的青焰长.枪,闻言嗤笑一声,以枪尾掷地,将众鬼王的注意力都给引了过来。
提议的那名鬼王面露不解,“阿岑你有更好的提议?别告诉我你不参加啊!所有人都得参加,不仅如此,还得弄个排名出来,第一名就是我们所有鬼王的统率,万鬼之王。”
岑鬼一只手握着长.枪,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嚣张一笑,“大爷我当然是要参加的,不过不是用你说的任何一种方法......”
众鬼惊疑。
提议的那名鬼王思索道,“那你是要......”
岑鬼缓缓起身,抖落怀中的花瓣,手腕一转,用枪尖指着那名提议的鬼王,“大爷我才不需要什么部下,一人便足矣。”
连战连捷,无往不胜,便是对岑鬼的最好形容。
自那以后,每逢鬼王对战,他总能单枪匹马的破开对方万人之师,以此奠定了他在鬼王中的不败地位。
万鬼之王的名头,便是这么来的。
千胜那日,岑鬼照常持着长.枪冲入万军之中,战场硝烟弥漫,眨眼便掩去了那抹青绿色的身影。
岑鬼一旦动起真格来,行踪便会缥缈不定。
余下的三名鬼王拿他不准,也不敢与之正面交锋,便盘算着先联手将岑鬼给解决了,再进行三军对垒。
三只鬼王心惊胆战地谈妥了条件,下一刻,队伍里便传来惨叫声。
西北角有火铳声接二连三响起,熊熊青焰灼去了一大片鬼卒的残魂。
三位鬼王尚来不及震惊,破风声便自身后响起,一名鬼王躲闪不及,被岑鬼用长.枪直接从马背上挑了下去,岑鬼抢过那名鬼王的坐骑,策马朝前冲了一阵方才勒马回头,意气风发地用长.枪指着余下的两名鬼王,“怎样?还比不比了?”
两名鬼王对视一眼,半是敬佩半是挑衅地笑了,“比!当然要比!”
三人放声大笑,一同策马,两相冲来,视周遭鬼卒于无物,不多时便正面对上。
岑鬼闪身避开一刀一剑,长.枪一扫,击碎了一名鬼王腰侧的铠甲,那挨了打的鬼王倒吸了一口凉气,冲着岑鬼恨恨一笑,“阿岑你小子倒是手下不留情啊!”
岑鬼爽快笑道,“留甚么情!反正又死不掉!放开了打!”
三人你来我往,打得酣畅,引得一旁高台上出局了的鬼王们艳羡不已。
十数回合后,两名联手的鬼王被打得遍体鳞伤,岑鬼却仍跟个没事人似的。那两名鬼王虽也懊恼,可到底不是第一次被岑鬼这般按着打了,自尊心早在第一次交锋时便碎了个稀巴烂,如今更是习以为常。
他们打岑鬼,目的不是取胜。
而是纯粹想看一看如今的自己比起上次,能在岑鬼手下多坚持几轮。
两名鬼王对视一眼,其中一名无奈地摇了摇头,“十三轮,只比上次多了一轮。”
另一名鬼王捂着脑袋苦笑道,“六十年,就长进了这么些本事,脸面丢尽了。”
二人相视一笑,松开右手,武器跌落在地,宣告着岑鬼的又一次大获全胜。
一旁看热闹看得热血沸腾的鬼王们一窝蜂从高台上跳了下来,聚到三人身边,鼓掌的鼓掌,喝彩的喝彩,一名穿着金色衣裳的鬼王朝岑鬼伸出了手。
岑鬼将束发的头绳解下来,递了过去。
穿着金色衣裳的鬼王左手捧着头绳,右手自其上轻轻抚过,夺目的术法华光渐渐散去,头绳上那原本五颜六色的玉石中又多出了一枚金色的玉石。
岑鬼拿回头绳,重新系回头上。
有鬼王调笑道,“当初设奖励时,本以为一人至多只有一次取胜的机会,故而将奖励设为玉石,方便点缀物事,你倒好了,一根头绳上满是各色玉石,花花绿绿的,比那些个娘们还要花枝招展。”
岑鬼得意地笑了一声,丝毫不知谦虚为何物,“大爷我就是长得好看,横也好看,竖也好看,同这根头绳有何干系?就是束条白绫,也压不住大爷我的风华绝代。”
众鬼相视而笑,无一人能够辩驳岑鬼的言论。
因为他说的确实是大实话。
就在众鬼准备撤军离开时,惊天一声霹雳,雷龙划开黑漆漆的苍穹,压顶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笼罩在众鬼王排兵布阵的战场上。
云端,似有仙家遗世独立。
众鬼王不解其意,以为是天界打算向他们开战,当即警惕万分,下令排兵布阵,抄起家伙,摆出一副要与之同归于尽的狠劲。
仙家见状,当即派出一人踏祥云赶了下来。
那名充当使臣的仙家走到岑鬼面前,满面笑意地甩了甩拂尘,解释道,“这位帝君,小仙是奉命前来接引帝君回九天的。”
岑鬼一脸莫名,朝四周看了看,这才意识到仙家是在同自己说话,“大爷我?帝君?你们天帝昏了头吧?”
仙家摇了摇头,“不会错的。”
岑鬼便更加疑惑了,“大爷我是鬼,鬼还能做帝君?”
仙家点了点头,“自然可以,只要生前积了功德,开创了千秋伟业,造福了黎民百姓,或者死后修炼得当,法力无边,行善积德,都是能够就地飞升的。不过帝君你的条件要特殊一些,不是寻常的飞升......”
岑鬼不解,“什么意思?”
仙家便道,“帝君你生前的身份比较特殊,所以当功绩足够成仙后,便直接飞升到了帝君的位置,这是多少修真、仙家穷其一生都所求不来的......”
岑鬼隐隐觉得或许能从这些仙家口中获悉自己的生平,便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大爷我生前是何人?”
仙家却摇了摇头,“小仙只是奉命来接帝君的,旁的事一概不知。”
岑鬼很是失望,毫无兴趣,甚至有些抵触地摆了摆手,“不去,天界破规矩那般多,哪有做鬼逍遥自在?你莫想框我,大爷我是不会上当的。”
仙家倒也开明,果真不再强求,只好心提醒岑鬼道,“帝君不愿飞升倒也可以,只是这天雷劫,却不是我等说停,便能够停下来的。”
岑鬼挑眉,“什么意思?感情大爷我不想飞升,这雷也得劈我一劈?”
仙家点了点头,“而且是每隔数百年便会出现一次,此乃命数,不可违背,纵你不愿成神,这冥冥中的命数也已将你认作了神,神者,不死不灭,与天同寿,故而只能依凭历劫决定去留,历过了,便能继续长存,没历过,便是灰飞烟灭。”
岑鬼当即骂了一句脏话,“合着就是老天看不惯大爷我活太长,变着法想弄死我?”
仙家笑而不语,踩着祥云回去了天上。
乌云和雷电仍是盘桓不散。
旁的鬼王都在劝岑鬼,“阿岑,要不你就去当神吧,苦虽苦了点,规矩也多了些,总好过日日夜夜忧心历劫。”
岑鬼气得两眼发昏,破口骂道,“你们是傻的吗?不是大爷我去当了神这雷就没了,而是不论大爷我当不当这个神,这雷每隔个数百年都得来劈大爷我一次!”
众鬼王愕然,“原来是这样吗?那怎办?”
岑鬼看着雷龙由远及近,很快就要抵达自己的头顶上方,抬眼与之恨恨对视。
雷龙双目炯炯,周身萦绕着紫黑色的电光,岑鬼瞪着瞪着,竟是被气笑了,“能怎办?历啊。历不过就得死,诸位兄弟,大爷我先行告退!”
话音刚落,岑鬼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岑鬼第一次经历天雷劫,没什么经验,逃跑途中耗去太多气力,到头来却发现这雷龙根本就甩不掉,除非你让他劈上那么一下,否则天涯海角都会缠着你。
岑鬼无法,跑也跑不动了,就只能让他劈了。
也便是这一劈,直将曾经傲视一切的岑鬼给劈了个天昏地暗,险些神形俱灭。
天劫结束后,他拖着被天雷劈成半透明的身子足足沉睡了三十年,才终于养回了一些起色。
后来历的多了,岑鬼便很精明的总结出了不少有用的经验,比如,他发现若是自己这三百年来做的好事比较多,历劫那日天雷就会劈得轻一些,若是坏事做的比较多,天雷就会劈得重一些。
而且每次劈完,都会视受伤程度昏迷一段时日,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虽然迄今为止都没有超出过三十年,但历劫前还是要挑选好藏身的地点,免得给心怀不轨之徒以可乘之机。
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那便是这三百年间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获取到足够多的精气保护魂魄,如果在天雷到来以前获得足够多的精气,便能相应抵去一些天雷的力量,还能加速伤势的愈合。
精气来源于活物,以人为最盛。
可若是以鬼王之躯直接靠近人类吸纳精气,人类恐会因难以抵御自己身上无比纯粹的阴煞之气而害重病,这便是造孽,天雷是会记着的。
所以要用温和一些的方式。
比如附身在尸体上,通过日常活动不断地与不同人接触,每次都挑选不同的人浅尝辄止地吸纳,这样便不会给活人的身体造成太多损害。
这一方法屡试不爽,助岑鬼平安地渡过了一场又一场天劫。
可岑鬼到底是太过自信了。
他近乎自负地笃定自己永远也不会犯错,哪怕出了些差池,以自己的实力也完全能够弥补和挽救。
这世间就没有什么是能够将他打倒的。
同样,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他费尽心思都想留在身边的。
只因他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强大。也坚信一个人若是有了欲望,便同时拥有了致命的弱点。
所以他总是活得十分潇洒,没心没肺,近乎无赖。
直到他遇见了尉迟玹。
他才恍然,原来自己这些年所信奉的一切,都是些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