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二人不约而同化为人形。
森林寂寂无声,在他们面前沉默着。
邵以宁看向森林深处,像深渊,同时也在凝视着他。他瞪大眼睛,不自觉没有出声。
迦楼道:“这里面……有东西。”
具体有什么?他不得而知。
也或许,会有危险。他不确定是否要让阿宁参与其中。但除了阿宁,他不认为自己会和别的动物商讨这些事。
邵以宁歪了歪头,陷入沉思。
他思索片刻,果断说道:“要不,咱们进去看看?”
站在这里想那么多也没用嘛,要是真的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那应该不难想到,他们迟早会发现这不对劲。
迦楼点头。
俩人说走就走,一前一后,只隔着半个肩膀,开始进入森林。越是向里走,他们就越觉得此地很熟悉,像是来过很多次。
但“记忆”之中,他们却是第一次——这一点,让他们俩默契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眸中的信息。
迦楼再次点头,手臂忽然悄悄伸出来,握住邵以宁的手。
他的大手干燥、温暖,并且很有力量。小猫咪尾巴在屁股后僵成一条直线,但手上没避开,无声回握住了。
十指又交缠在一起。
上一次,他们这么牵手后,下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亲口勿。
……现在可不是亲口勿的时候。虽然,两个人都很想。
森林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于是轻微的喘息声、走路声、手指摩擦的声音,都分外清晰。邵以宁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细小轻响,恍惚之中,彷佛全世界都不见了,只有他和迦楼。
只有他和迦楼。
这一点一旦被认知到,就格外像一面放大镜,近在咫尺,躲都躲不开。虽说互相心意已算坦诚,二人之间流动风氛围也转为甜蜜。不过,他们还少了一道程序。
……一点儿仪式感。
邵以宁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不过他还模糊记得,应该走个什么流程。不是那种更进一步、更深层的“肉/体”交流,而是语言上的确认。
迦楼没说过那句话,他也没有。
这导致邵以宁,现在都有点不踏实。彷佛圆满的月亮缺了一块。他想过,要不,他自己主动点儿?
都是公的、雄性,自己主动也没什么……何况这里母兽们有时比公兽还要火辣大胆,并不在意谁先谁后的。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牵着他的迦楼,忽然停下来了。他一个趔趄,差点撞到他宽厚结实的后背。
“……迦楼?”
猫耳朵从男人身后探出来,往前看。
森林中央,竟然是一小片草地。草地的中央,则是一方幽幽的水潭。
这水潭大体呈现圆形,估摸只有几个平方大小。悄然寂静,并没有别的生物。而水潭里的水幽幽深深,一眼望下去,见不到底。
邵以宁左看看、右看看,没别的了。于是他快走两步,站在了水潭边。
此时是夜晚,他还带着几分谨慎,没有到最边上,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这里是一片空地,草地上方没有树叶遮蔽,抬起头来,直接就能看到天空。然而邵以宁仰头,却不见月亮的影子。
彷佛月亮也在躲避这片森林。
并且,水潭像是吸食了一切光线,暗色伸手不见五指,连一般小水洼都会有的月亮倒影,在水潭里也没有。
……这要是来只猴子,别说捞月亮,看都看不见。
邵以宁为自己的联想笑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想到猴子。后面迦楼听见了,跟着走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他噗嗤自己乐了一会儿,又还是忍不住,给迦楼讲了猴子捞月的故事。
不过这里没有猴子,他找了别的动物代替。
迦楼听完,眸中闪过几分笑意,忽然低下头来,亲昵与他鼻尖相对,低声说道:“如果真的有月亮,我也会去捞。”
因为,“月亮”实在太美。
这值得。
邵以宁茫然,可不知怎么的,脸又红了。
两个人在水潭边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夜风微凉,邵以宁打个哈欠,不知不觉靠在黑豹怀里。
现在,他们都是人形。于是温热的肌肤紧贴在一起,传导着彼此的体温。迦楼的胸膛宽厚又温暖,心跳规律起伏,像亘古的旋律,一声又一声,直接传递进他的心底。邵以宁不知何时眼皮沉重了,慢慢闭合上湛蓝眼眸。
他睡着了。
……在他入睡之后,迦楼小心调整姿势,好让他靠着更舒服。紧接着,水潭忽然亮了起来。
不,不是水潭亮了。而是草丛之中,忽然出现了许多萤火虫。
他们成群结队、在黑暗的夜里像一道小小光河,冲着水潭上方飞了过去。一只又一只,直到充斥了整个水面。让这一瞬间,水潭的底部都被照亮了。
迦楼不由看过去,并且下意识抬起一只手臂,护在阿宁前面。
水潭亮了,水潭底部也被照得透彻。迦楼还没看清水底有什么,下一瞬间,萤火虫们忽然变换方向,宛如一条流动的光带,一端连着水潭,另一端却朝着岸边的他们,飘荡了过来。
这看上去,不怎么对劲。
黑豹绷紧身体,但下一刻,光带突兀加速,呼啸“淹没”了他们——
……
邵以宁做了一个梦。
邵以宁真的很少做梦,但他每个梦都彷佛不太寻常。这一次,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父母还在的小时候。
像记忆里那样,爸爸妈妈都很疼爱他,三口之家过得非常幸福。
然后,那一天到来了。邵以宁随父母外出,在雨夜的盘山公路上,路面又湿又滑,于是方向盘也跟着打滑。那是个角度很大的拐弯,放在没下雨的白天也不太好过。
邵以宁以为,这是重演。但下一秒,汽车非常惊险、濒临一线通过了那个拐弯。
……他们没事。
后座上,他惊讶瞪大眼睛。紧接着就是莫大的欣喜。他一千次一万次想过这个画面,想过如果他们都没事,事情会怎样发展。
如果这是梦,那确实是命运的一条岔路。
父母没事,他的生活也得以继续。他没有去亲戚家辗转流离,而是继续快快乐乐长大。
再然后,他读了大学,在学校里,遇到了一位学长。
学长人很好,对他也非常好。渐渐地,俩人都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他毕业的那天,学长对他告白了,可是,邵以宁拒绝了。
不是因为性别,只是觉得……好像不是这个人。
他参加工作、顺顺利利又过了几年,父母开始有意无意催他相亲、找对象,问他对终身大事怎么想。邵以宁嘴上含含糊糊敷衍过去,心里却总模糊想起一个人影。
可是,他一次也没见过这个人。哪怕相似的背影都没有。
邵以宁的父母想法还算开明,知道这种事催是催不来的。他们没有逼迫他,只是嘱咐他照顾好自己。
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始终没有遇见那个人。
邵以宁清俊温柔,也有许多的追求者,可他不知为何,一个一个都委婉拒绝了。随着时间流淌,逢年过节,父母也不提这事,只偶尔私下里谈论。
他心里有些愧疚,可又不想勉强自己。还好父母都理解他,说这种事随缘就好。
……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人。
他在梦里,过完了一生。
闭上眼睛的刹那,心底有个小小的、小小的声音在说:这不是真的。
这些都是假的。
父母早就去世了,怎样都不会再回来。他不是幼稚鬼,他已经接纳那些生命中的不幸,怀念但不会过度眷恋悲痛。他读的专业也和梦里不一样,他的经历是不同的,他喜欢动物,怎么样都会走上这条路……
所以,他也会在非洲出事,会偶然穿越。
不管是谁、是什么样的存在也好,是自己的潜意识也罢,他都心平气和,会感谢对方,圆满自己的一个梦。
他只专注于当下——这也是父母教导过他的,只做当下的事,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生活。
然后,他想睁开眼睛。
……失败了。
一切在变化,在他面前露出了种种光怪陆离的幻象。天旋地转之后,邵以宁站在一片青翠的草地上,正前方是那棵大树。
树上的树洞缝隙,都丝毫没有变化。他环视周围,没有别人。
他想了想,大胆主动问道:“请问,是您让我做梦的吗?”
鉴于这可能是一位“神”,邵以宁还是采用了比较礼貌尊敬的称呼。
大树哗啦哗啦,晃了晃枝叶,而后,树洞里传出一个幽幽的声音——
“为什么?”
这问题没头没脑,邵以宁却奇异听懂了。或许是因为这声音响在耳边,也彷佛直接传入脑海,就像是“神”的语言,直接作用在心灵,让他理解了他的疑问。
“祂”问,为什么没有和那位学长在一起?为什么没有结婚生子?为什么有人追求,却最后还是单身?
是真的那么喜欢迦楼吗?
……这是个好问题。
现在的邵以宁,已经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包括外面人形态动物们的篝火节日与这些日子的经历——那是“祂”制造的幻境,目的如何他不清楚,目前为止,刚才的梦,已经是又一个幻境。
还好,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并没有从这些幻境中感觉到恶意。似乎只是“祂”的试探、“祂”的观察。
他斟酌言语,解释道:“其实,不是因为迦楼。”
不是因为迦楼。而是因为,他不想勉强自己。
看起来脾气和顺的邵以宁,也有自己的坚持。
不想勉强自己,也不想耽误别人。既然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大碍,那干嘛不这样做呢?
不过,也有点是因为迦楼。
……体会过心灵相通的美好感觉,就再也无法忽视了。
只有一点点啦——他悄悄红了耳朵,自己在心底强行辩解着。
大树哗啦啦晃动枝叶,继而陷入沉静,应当是在思索他的答案。邵以宁尾巴忍不住勾起来又放下、勾起来又放下——嘴上说自己是无神论,可真的“神明”站在他面前,被自己亲自目睹,仍是颇为震撼,很能冲击过往的世界观。
他有点紧张,完全不知道对方究竟要做什么。
过了许久。
树洞内的声音,再一次开口道:“你很好。”
“告诉我,如果让你二选一,你会选择刚才的梦境,还是现在幻境里的生活?”
这两种,似乎都能接受。
但是,邵以宁微微一顿,突兀反问道:“代价呢?”
“请告诉我,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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