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行来的军队就在不远处了,按理说领头的人看着有皇上派来的官员来接了也该加紧行军,可那几万军队好似无知无觉,走得极慢,似闲庭信步般。

军队浩浩荡荡行来,看不到头,怀昔没有在其间寻得言匪的身影,一颗心更是揪得紧紧的。

良久,行军的队伍终于行得城门前,陈超和叶崇光率先下马朝荣王见了一礼,而他们身后的马车帘就在此时被掀开了,隐隐约约有咳嗽声从里面传来。

怀昔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言灵也是慌得不行,伸手抓住了她的手,两人就这样依偎着,紧紧盯着被掀开的马车帘。

先从马车里出来的是陈然,他抬眼扫过怀昔几人的面容,禁不住在心头叹了口气,这才回身将马车内的言匪给扶了出来。

怀昔见得言匪的面容,差点落下泪来。

分明高大的身影如今看去却好似只剩皮包骨,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像是一阵风刮来就能将人吹倒般。

他原本戴在面上刚刚好的半截面具也松垮了几分,偏生人好似还站不稳,全靠陈然和疾步赶去扶他的叶崇光撑着才下得马车来。

怀昔红了眼眶,梗了嗓子,却是强忍着不敢落泪。

她犹记得她送他走那日,他坐在落雪的背上,器宇轩昂、气势逼人,叫人不敢靠近又挪不开眼,谁也料不到再见他是被马车慢慢驮回来的,同行的人是生怕马儿走快了一步就将他好容易抢回来的命又给送了出去。

恰在这时,一阵妖风又刮了来,言匪伸出手捂住了惨白的薄唇猛烈咳嗽了起来。

这一咳唤回了怀昔的神智,她再顾不得什么了,穿着一袭蓝衣直直朝言匪奔去,可到近前她却不敢再像以前那般放肆一头扎进他怀里,她只得小心翼翼停了步子,原本想伸手拉住他,可就这样都怕一个不小心就将他给碰碎了。

言匪好容易平复下来,伸出一只手将怀昔又要缩回去的手捉住了。

“怎么了?都哭了。”

怀昔陡然回过神来,没想到自己竟真的哭了出来,心中直骂自己软弱得很,一手更是慌忙将脸上的泪痕擦个干净。

“没事,看着哥哥回来高兴。”

陈然见状,忍不住暗叹了口气,退后一步,让怀昔来扶着言匪。

怀昔一手紧紧扶着言匪的手臂,一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好似生怕他就这样被风刮走了,可这一扶,她更觉喉头酸涩不已。

“好瘦……一点肉都没有了……”

言匪笑道:“待回家,那可得有劳怀昔给哥哥好生补补。”

怀昔听着言匪故作轻松的话语,听着他走几步便愈发急促的喘息,整颗心像是被放到了火上烤,煎熬至极。

可她要坚强,她不想哥哥心中有太重的负担,哑着嗓子笑着应道:“好啊。”

苏氏还能强忍着,可言灵却是忍不了了,当即伏在她的肩头哭了起来。

她的兄长啊,那个高大伟岸、总是挡在自己身前的兄长啊,被人生生折断了羽翼,再无法翱翔。

她恨啊!是不是忠臣良将总有奸佞来害?是不是忠义人士命比纸薄?

苏氏一下一下拍抚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

荣王早已听说言匪中毒坏了身子一事,没亲眼见到人之前他其实是不信的,如今见了言匪这走三步喘一大口气的模样已然信了七八分,但心头依然还存着一丝忌惮的。

可心头无论再是高兴,或是怀疑,他面上只能露出万分沉痛来,也不敢让人往自己这边一步一挪,而是几步上前伸手虚扶了人一下。

“摄政王果真英武不减当年,振臂一呼,竟生生将劣势扭转了,叫我等好生佩服。”

说完这番场面话,转而又道:“陛下特意让我等在此恭候摄政王凯旋,这伤……陛下也听闻了,陛下很是伤怀,已着了三法司严查,还请摄政王放心。这太医也是陛下让我带来的,也让他们好生给摄政王看看,调理调理身子。”

言匪微一拱手:“荣王爷辛苦了,皇恩浩荡,待我休整一番即可进宫同陛下回禀军情。”

说着,他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好似要将心肝脾肺一并咳出来般。

怀昔看得揪心,忙伸手为他拍抚着后背。

荣王见状,忙道:“摄政王不必着急,陛下说了,叫你安心在府中养病,剿匪和平叛一事可着副将进宫回禀。”

穆恒跟着荣王前来迎接言匪一行人也是想瞧瞧言匪是不是真的中了毒废了身子,如今看来倒不似作伪,但他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儿,毕竟言匪是只狐狸,要是装病为了全身而退,又如何说?

怀昔可管不了那些个人如何想,扶着言匪往前行了几步又到了苏氏跟前。

苏氏看着言匪,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回来便好,你身子还不好,快上马车,咱们回家再说。”

“是,娘。”言匪说完这话便被怀昔扶着往马车上去了。

就在这时候,有一围观的百姓开口了:“王爷定要好好养伤啊。”

怀昔回头看去,就见说话的是一佝偻着腰的老婆子,面上满是哀色。

“王爷守卫边关,合该洪福齐天才是……”

话罢,她那双苍老浑浊的眼中竟流下两行热泪来。

言匪是受万民敬仰的大将军,可与此同时,他也凶名在外,许多百姓都怕他,他也没想到竟有人敢同他说出此番话来。

“多谢挂怀,本王会好生休养的。”

言匪在外从不同人表现得过分热络,饶是现今心头感动也只是缓和了语调一二,却也不敢太过放下架子,免得又有人摆弄是非,说他故意摆出副样子来搏个贤王名头。

可让人动容的还在后面。

有了前面打头阵的老婆婆,围观的百姓纷纷附和起来,还有的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王爷,幸得端王府守了北疆这么多年,您一定要好起来啊。”

“是啊,王爷,您还那么年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

这样的话不绝于耳。

怀昔心头震撼,她头一回如此清楚地认识到端王府在大豫百姓心中有着怎样的地位,也头一回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为何端王府的人明知前路艰难还是奔赴在去往北疆的沙场上。

他们是为了忠君报国,更多的却是为了这黎民百姓,想为他们争得方寸安稳之地,他们只是舍弃了小家,选择了大家。

就在怀昔被这场面震撼当场的时候,言匪突生出一种惭愧来。

不知多少先辈镇守北疆,更不知多少人死在北疆的土地上,可被关怀的却只有他这一个从战场上苟且下来的人。

他突然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他可能一辈子也上不了战场了,再不能为他们遮风挡雨了。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都是那般鲜活和真挚,他不忍看着他们的性命就这样被大豫的内忧外患践踏掉。

“王爷,您一定得好起来,不然这北疆该如何啊?”

说句大言不惭的,言匪就算不上战场,就是只站在北疆的土地上都够叫那帮子胡人闻风丧胆了,可言匪现如今已然站不稳当了,就是走路都还需人搀扶。

“是啊,王爷,要是北边的胡子再打过来怎么办啊?”

说话的是一个老人,这老人是经历过十多年前的战乱的,当时胡人来势汹汹,占据了北方好几个州县,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言匪被这话说得回过神来,掷地有声道:“只要北原铁骑在一日,胡人就休想跨过北阳河!倒下我一个言匪,还有千千万万的军士立在北阳河边!诸位百姓莫要再高抬我言匪了,胡人不敢跨过北阳河,怕的从来不是我言匪一人,他们怕的是我大豫守在北疆的一个个将士!”

怀昔被言匪这话说得眼热心热,她不知现今是何种感受,只觉一股热气从脚底直冲上头顶,浑身都沸腾起来了。

她看着言匪戴着面具的冷硬侧脸,心满意足,这样的人是我的夫君啊,只是我一个人的夫君,何德何能、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