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匪见怀昔情绪渐渐平稳了些,又轻声同她说起了夜间故事,良久,人终于被他给哄睡了。

他将人放平躺下,本意要去开门将陈神医请进来给她诊脉,可他甫一迈步就发觉自个儿右边衣袖还被床上的怀昔给拉着,他一要抽动,她就在睡梦中很不安稳地动一动,一双柳叶眉蹙得是愈发厉害。

她现今这副模样不睡着根本不会让人近身,怎么让人给她把脉?

他在心头叹了口气,抬头看见了早年随自个儿四处征战的佩剑,委实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到这处上。

他将挂在一边儿墙上的剑取了下来,对着自个儿的衣袖便是一剑,‘嘶拉’一声,衣袖断成了两截,一截还好端端在怀昔手中。

他见怀昔没醒,是大松了口气,归剑入鞘,戴好面具,这才轻手轻脚地出门寻人。

陈然是陈家嫡子,在家中排行老二,也幸得排行老二,家中还有个大哥撑着,不然依着陈家三代文臣的家风,他铁定活不得这般潇洒,能入了医道,还能四处行医。

陈然家世不一般,可他常年混迹五湖四海,一身粗布麻衫,就是回了京这才打扮得人模人样了一点,但脸上风尘不减,眼瞧着不像个刚及冠的,倒像是个要奔而立之年的。

可他浑不在意,一见得言匪,看着他断了一截的衣袖一挑眉。

“哟,这是打哪里来啊?要不是你娶妻了,只怕旁人还以为你这是致敬汉哀帝呢。”

言匪向来不会给陈然好颜色,不然他铁定是能开染坊的。

“滚进去吧!”陈然也不在意,摆摆手大咧咧地就要进门去,言匪又出声了,“小声些,别把她吵醒了。”

陈然觉着奇了,眼中满是打趣:“哟,平素里话都懒得多说,今儿怎么成老妈子了?”

言匪忍无可忍,就拿双桃花眼冷冰冰看着他,直看得他浑身发毛进屋去了才收回视线。

言灵这时候出声了:“对不起,兄长。”

“这是第几回了?”言匪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淡淡地问道,“感情禁不起这样耗,你不小了。”

何况年岁小并不能作为伤害旁人的借口。

言匪从来不需要言灵多懂事,但他希望她能学会去体谅旁人,至少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觉着她能体谅苏氏和他的,甚至是他们常年征战在外最后马革裹尸的父亲。

但她心头始终是没有将怀昔当作自己的家人。

他知道这需要时间,可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对自己亲近的人难免严苛。

怀昔有病,他希望她能像体谅父亲和他一样,也多多体谅怀昔,多照顾她一二。

端王府出来的人从来都该是守望相助的。

如今经历了年节前后的那些个事他也希望她能快快长大。

端王府以后可以是她的底气,但帝王之心从来难测,随时也会成为她以后在婆家的负累,而她需要做的就是能够清醒地认清形势,保住己身。

言灵自是知晓言匪的意思,可是她当时也是脑水冲头,没想到会害得怀昔这样……

她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猛地奔跑了起来,来到了苏氏的屋里。

苏氏见她哭成这副模样,醒来又听闻了怀昔的事大致也明白了因由,知晓她心头已经足够难过了,也没再怪她,只谆谆引导道:“既然你嫂子病了,你也难过,那以后就多三思而行吧。”

“娘,我就是气……气自个儿……”言灵抽噎着,“年前气了兄长,如今又气了嫂嫂,她会不会……怪我,再不愿亲近我了?我就是着急……我以后再也不……”

她以后一定好生说话,多思多想。

可她实在说不出口了,就趴在苏氏怀里哭着。

苏氏边轻抚着她的发,边道:“你嫂子人好,不会怪你的,可是等你嫂嫂好了,你可得好生同她道歉,以后也得好好保护她,知道吗?”

言灵抹了把自个儿脸上的泪水,用力地点了点头。

陈然给怀昔把了脉,出得门来便同言匪将事情全数交代了。

“还是那句话,刺激过度,猛然知道真相,又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许是有人像灵儿这般言语过激地同她说过这些话,但她自我逃避,刻意不去想,如今得她自个儿慢慢学着接受了。”

说着,陈然禁不住又摇了摇头。

“被关了那么多年,受着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正是该和旁人接触、塑造认知的那些年,不死也得疯,得亏先帝一道圣旨将人送到你身边来了,不然……只怕也是死路一条。”

“要用药吗?”言匪只关心这个,“我瞧着她身子也是多年亏空。”

“好好调理呗,药自然也是要吃的,不过都是些补气益血的,多的……”陈然一耸肩,“还是那句话,心病还须心药医。”

言匪点点头算作自个儿往心里去了,知晓陈然也不屑自个儿的一句多谢,说出来反倒还生分,也不多说什么了,倒是陈然有些放心不下。

“老王妃此次中毒并不深,那人显也不像是想要老王妃的命,这是什么个意思?难不成是……”

他指了指皇宫的方向。

“大年初四那日你们得罪了那几位,莫不是来警告的?”

“不是,他们还不至于做这些个小动作,太蠢了。”

起初,怀昔戴了支像是凤头钗的鸟头钗言匪还在想来人将矛头指向谁的,是端王府还是怀昔,如今看来这是将矛头指向怀昔了。

“看来你心头是有数了。”陈然长出一口气,看着大颗大颗砸下来的雨滴,道,“这大晚上的,是凄风苦雨啊,我也懒得回去了,给我备间屋子吧。”

“还是老地方。”言匪说完就毫不留情地转身回了屋,他怕怀昔醒了找不到人又害怕。

陈然对他的态度也是无可无不可,两人要是谢来谢去他还觉着生分,这样刚好,他耸了耸肩,在心头暗骂一句“老畜生”,就兀自去自个儿每每到王府住的厢房去了。

临近天亮,怀昔又被噩梦惊醒了,言匪是在军队里磨砺过的,对这等声音最为敏感,瞬时就醒了,疾步走到床前将人揽进怀里安抚着。

她起初只是哭,后来哭累了,就听着她啜泣道:“哥哥,我梦见爹、娘了……他们不要我了……”

言匪不忍:“他们不是不要你了,只是迫不得己跟你分开了,其实他们也舍不得你的,你想想,他们在世时是不是最疼你了?”

怀昔吸了吸鼻子:“是啊,我最喜欢吃桂花糕了,娘也只会做这个糕点,娘走了,我闹着要吃,就是爹爹给我做,他起初做得很难吃的……”

这是怀昔从没跟人提及的往事。

“可是爹爹学啊,手都烫红了,好容易将桂花糕做得好吃了,可是……可是他又走了……他们都走了……我……秦姨娘骗我,说我用匕首自戕了,就可以见到他们跟他们团圆了……”

言匪从没见过这般招人疼的人,惹得他的心都忍不住跟着紧紧揪起来了。

“哥哥,我没有家了……”

怀昔终是憋不住了,又是好一场嚎啕大哭。

言匪心头一颤,紧紧抱着怀昔,温柔又坚定地同她说道:“胡说!我们怀昔是有家的啊,怀昔嫁给哥哥了,那以后哥哥的家就是怀昔的家,端王府就是你的家!”

言匪曾也同怀昔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是哄怀昔的,这一回倒像是某种承诺,而言匪的承诺,向来是千金难换。

怀昔听得言匪温柔又有力的声音,觉着酸涩冷胀的一颗心好像突然被注入了一股暖流,缓缓地缓缓地涌向她的四肢百骸。

她觉着好像没那般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