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言的实验室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了。

一路上,只瞧得见昏黄的路灯。

也是借着这灯光,盛越才发现,盛知远那垂在两边的紧攥着的双手,从进实验室开始,到现在还没松开。

看来这人一直憋着气。

她停下脚步,转过去把他的手拽过来一掰——

一根手指都没动。

盛越有些泄气。

她往肚子里装的那些饭菜都去哪儿了!

还有,她好歹也算是这机器人的小半个主人,能不能给点面子,自己把手张开。

她轻轻拍了拍盛知远的手:“张开让我看看。”

盛知远这才乖乖巧巧地摊开了手。

掌心印着一排浅紫痕迹,指甲也因过度用力而泛出苍白,手指松开时,她分明听见他嘶了口气儿。

虽然清楚这点小伤只会让盛知远感觉到痛,而不可能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盛越还是忍不住拧了拧眉。

就这点气都憋不住,等他以后经受了社会的毒打,按这掐劲儿,恐怕要三天换只手,五天换条胳膊。

“都已经出来了,还攥着干什么?”回想起盛知远把江言提起来的场景,盛越弯了弯眼睛,轻轻戳了戳掐出的红印,“你力气不小啊,我看江言那家伙被提起来的时候,脸都绿了。”

能打出“二代青青草原”招牌的那种绿。

和往常一样,机器人话少得可怜,连句回应都没挤出来。

“回去了给你抹点药。”

“不用,我没事。”

盛越拍了下他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看着多难受啊。”

盛知远这才应声:“谢谢主人。”

盛越满意地松开他的手,抬头的时候,点着星子的夜空恰好映入了眼帘。

银色的小点不断闪动着,给昏暗的天空缀出了光亮。

盛越一时怔在了原地。

忽然间,她的心情好了许多(虽然一直不错)。

初来这个世界的不适,还有对未来的恐惧,统统在这一刻消散了下去。

盛越的嘴边漾出更多笑容,她拉着盛知远往路灯外面走了几步。

不远处,冷冽的寒风刮过湖面吹了过来。正是冬天,从脸庞划过的每一阵夜风都能吹散一口哈出的白雾。

盛越向湖泊那边眺望过去,幽暗中晃动着银白的波纹。

夜深了,这附近又靠近郊外,除了他俩,根本没什么人在外面闲逛,湖边仿古的长廊里只能瞧见黑黢黢一片。

“可惜了,今天本该去公园看湖,那儿的湖可比这个大——多了。”盛越夸张地张开手臂、拉长调子,以此显示自己的颇为惋惜。

盛知远疑惑问道:“为什么要看湖?”

他的脑子里装着的全是刻板僵硬的知识,而这些远远无法为他理解人类的行为提供帮助。

“总不能来公园看人吧?”盛越调侃了一句,才带着他往湖那边走去,难得正经,“人们喜欢这样做,游湖、赏花、喝茶,没有数据条令要求他们,但他们依旧热爱美的东西,以后你就知道啦。”

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出色发挥机器人的实力,征战象棋大爷,勇闯湖心亭钓鱼,然后成为公园一枝花。

走到湖边后,盛越眯起了眼睛,然后张开双手,一阵阵的冷风从袖管灌进来,吹得她全身发抖。

就在这时,远方的天空突然腾起了一条火线,直冲上云霄,然后映亮了一方天空。

“烟花?”盛越睁大了眼看着那一团团在天空中炸开的焰火,“今天是什么日子?”

盛知远下意识地答道:“正月十五。”

盛越垂下双手,扶在长廊的栏杆上,向前倾去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儿。

她都快忘了,自己来的那天,这里刚巧下了一阵雪。

盛知远也学着她的样子靠在栏杆边,但手刚搭上木头,扣在手腕上的电子表就脱离开来,直直往湖水中掉落。

“表……”他忙伸出手去一抓,却没抓住。

那是他用来记录数据的表,从被制作出来到现在的每一个重要数据都在那里面。但下面全是水,足以让他死机,那要比丢失数据严重得多。

盛越也看见了。

脑子还没开始转动,她就下意识地扔了包,灵活地跳上栏杆,然后向凝着寒气的湖水里投去,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顺畅到她想给自己竖个大拇指,慷慨一声:“壮士!”

等双脚离地了,她才回过神,扯了扯嘴角,同时捏住了鼻子。

靠!

刚刚她脑子是抽了吗?还是什么神秘力量在后面推了她一把?

总之……

她为什么要在零下不知道多少度的水里救一只表!

活着不好吗?

还没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清楚,她就砸进了水里。

在盛越跳下去的那一刻,盛知远感到了比电子表掉下去时,更为刻骨的恐惧。

他僵在原地,一只手还可笑地伸向了半空,而那个把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的人,却完全沉入了水中。

有一瞬间,他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只有巨石砸下一般的沉重感碾压着他的头。

她会死吗?

如果是以前,他应该高兴的,但为什么现在,他只觉得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被人一把揪住了,脑子里一阵黑,连呼吸也变成了一件难事。

直到盛越的身影渐渐逼近那片银白,冲出水面时,周围的声音才重新响在他的耳旁。

在盛知远的记忆里,盛越经常笑,有时候一个人坐那儿都会抱着沙发抱枕笑出声,不是柔柔和和勾起一点儿嘴角,而是跟现在一样,肆意,眼睛弯成了月牙,湿润的头发在河面四散开来。

盛知远仿佛透过这具身躯,看见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比这还要鲜活百倍的人。

要是盛越知道盛知远现在在想什么,准会锤他一顿——

笑笑笑!

你妈的哪只眼睛看见笑了,五官都快冻到挤成一坨了,眼睛也被冰得睁不开,那已经不是月牙而是月全食了啊你这混蛋!

能把冻得脑袋摇成拨浪鼓、龇牙咧嘴几乎快变成猩猩的表情,看成是日剧里美好女主的暖心笑容……

所以你现在的滤镜已经厚到可以穿透地球了吧!

盛越把手表扔给了他。

“接好!”声音抖得随时可以给鬼片配音。

炸开的烟花里面,砰砰跳着的还有盛知远那颗平静不下来的心。

随时都会破开胸腔,把他的爱慕淋漓尽致地剖给这个人看。

盛知远的手紧紧攥着那只表,眼前那人明亮的双眸闪烁着他的眼。

他微微松开攥得发白的手,酸疼一阵阵扩散开来,但他不在乎这个。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不想盛越再离开他的视线,也不愿再出现自己无法把控的局面。

“最好拿胶水粘在你手上。”从湖里爬出来后,盛越不停地打着哆嗦,她感受到了浑然天成的舞蹈性,“要是再丢了,我们就只能靠给江言打工换新的了。”

话说到一半,一件厚外套就套在了她湿漉漉的毛衣外面。

刚才在水里,盛越嫌外套太重,直接扔湖里面了,现在确实冷得发抖。

知道盛知远不怕冷,她也不客气,抓过外套就往下压,抵住背后打过来的寒风。

“主人……”盛知远担忧地看着她,生硬地说道,“主人应该以自己的生命为重。”

所以就看在你主人我“舍生救表”的高尚举动下,主动接受一下五美四好的熏陶,离反派的道路远一点!

走在她身旁的盛知远一直看着她,在他看来,盛越的那双眼睛里比夜空承着更多的星星,从眉梢染到嘴角的笑意莫名地让人安心。

盛越揉了把湿漉漉的头发。

不是眼里有星星,她已经看见真正的星星在眼前打转转了……

“盛越。”

“嗯?”只顾着擦头发的某人并没有察觉到这声异常亲昵的称呼。

“没什么。”

他就是想叫叫她而已,跟她叫自己的名字一样。

还有,盛知远不由得往盛越那边凑了一步。

真可惜啊……

盛知远的眸色渐暗,却又透出更加灼灼的气息。

他用眼神一遍遍描绘着盛越的轮廓,其间掺杂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痴迷。

可惜的是,他没能亲手掐死以前那个“盛越”。

要是他杀了她,就能保证她再也无法出现。那么,也就不会有人拦在他们之间了。

盛越不知道,刚才她跳进去的那一瞬间,他有多害怕,害怕之前的那个人会回来,害怕她会离开。

不,还有一个。

盛知远想到了江言。

那个话多的男人,主人似乎并不排斥和他待在一起。

啊……真碍眼。

在盛越看不见的背后,盛知远微微垂下了眸子,把眼底的阴暗压抑在了黑夜之中。

真想,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