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雷声猝然响彻天际,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瓦片上,逐渐转为磅礴之势。

夜风从方才打开的门缝里呼啸而入,卷得殿内的两盏宫灯忽明忽暗,小小火苗在风中呈弱柳之姿摇摇晃晃。

方才秦朝说的话,让魏霖不免稍稍一惊,“你知道?”

“嗯,我都知道。”他眼眸低垂,有黑沉的雾气在眸中涌动,似乎...想起了一些并不喜欢的回忆。

在这宫里生活得久的人都知道,秦晚吟从前的性子温柔又善良,无论对谁都是真心相待,同秦朝的关系也是极好。

自她从太液池中救下他后,他便时常黏在皇姐身边。秦晚吟也格外喜欢他,父皇赏给她的东西,她总是要同他分一半。

可是这一切,都在皇姐举行及笄之礼后变得面目全非。

在那之后,皇姐经常许久许久不说话,也不爱笑,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望着很远的天边发呆。

若是有鸟儿扑扇着翅膀从天空中飞过,她便会盯着那鸟儿一直看,直到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为止。

再后来,皇姐的脾气便越发暴躁,温柔二字从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那段时日,宫里还有流言说她是中了邪。那流言传进父皇耳朵里时,向来对皇姐宠爱有加的父皇,却在那日头一次斥责了她。

秦朝并不知晓父皇是如何斥责她的,他只是从下人们那里听说,父皇和皇姐在承恩殿里发生激烈的争吵,还有砸东西的声音不时传来。

后来下人们去打扫时,果然不出所料,触目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散落的碎瓷片,连大件也倒在地上,偌大的殿内几乎无一样完好的物什。

可是自打那以后,皇姐又恢复了正常。

温柔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旁人看不出来,可他清楚,那些笑容不过都是装出来的虚假而已。

这样的生活过了五年之后,在一次宫宴中,皇姐盯上了前来赴宴的御史之子,景淮。

那日,他一直跟在皇姐身后,亲眼看见她隐在一处假山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正蹲身抱起一只白猫的景淮。

那白猫似乎受了伤,景淮取出帕子替它包扎。秦晚吟便是在这个时候,换上一副焦急的表情,一边大声喊着团团二字,一边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

忽然,她远远瞧见景淮怀里抱着的猫,顿时一喜,连忙跑上前去。

秦朝离得远,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内容,可即使不用听,他也知道皇姐会说什么。

这一切已经很明显了。

她的皇姐对景淮笑得格外温柔,一双明艳的眸子望着他时,微光闪烁,眼含秋波,再配上她那张仙姿玉色的面容,很难有男子按捺住不动心。

可当景淮的背影远去,皇姐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怀里抱着的猫也被她嫌弃地丢在地上,那身沾了猫毛的衣裳,更是在回去之后便让下人烧成了灰烬。

那年他十五岁,还有两个月便是十六岁的生辰。

他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两个月里,皇姐便同景淮到了发生关系的地步。天知道,他有多想将景淮碎尸万段,可魏萧然按住了他。

十六岁生辰那日,父皇便要立他为太子,这是魏萧然精心策划了两年的事情。在此之前,他不能出任何差错。

所以他只能选择忍,只有成为了太子,手中握有绝对的权力,才能将皇姐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再然后,便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了。

虽说是从小相识,但魏霖认识他们姐弟两的时候,秦晚吟已经十八,因此她从前的事情魏霖并不知晓。

听秦朝说完这些过去,他不免心生奇怪,问道:“那她为何要如此做呢?难不成,景家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

不应该啊,景淮的父亲虽是御史,可文臣与武将不同,魏萧然在武将里一手遮天,而文臣中则是御史和宰相平分权力。

景家能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况且她当时还是最受宠的公主,就算嫁进去了那也是下嫁,她图什么呢?

魏霖微眯着眼,抿紧了唇。

看来他这位合作伙伴,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不简单啊。

又一声轰隆隆在殿外震响,仿佛将唤醒沉睡的大地,配合着道道闪电,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

与此同时的仪凤阁。

秦晚吟在这道巨兽吼叫般的雷声中猛然惊醒,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黑暗中,冷汗濡湿了她额间与颈部的碎发,整个后背也全部湿透,薄薄的寝衣紧贴着她的肌肤。

许是做了噩梦,她的神情似乎仍然陷在梦魇中,徐徐侧首,睁大了眸子望着屋内的一片漆黑。不知是在看,还是在寻找。

又一道闪电划破黑夜,将明亮的光照进殿内。

刹那的白光之下,她本就惨白的脸越发显得苍白,恍若一个死人一般毫无血色,那双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眸里血丝遍布,活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接着掀开身上的被子,赤足下床,来到桌前点燃烛台,而后举着那簇微弱的火光,径直往殿外走去。

在殿外守夜的宫女正打着瞌睡,丝毫不曾注意到秦晚吟的离去。

另一边的紫宸殿。

秦朝微微摇头,“不知道,或许吧。不过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今后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

“是吗?”魏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试探,幽幽问道:“那如果,她想要的是你的皇位呢?”

话音刚落,他神色一顿,突然想起几日前在杭州时,秦晚吟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一股猜忌在心底悄无声息地埋进了种子,他眼眸微眯,抬眸向魏霖直直地望去。

“你这么看着老子作甚?老子脸上有东西啊?”他挠了挠面颊,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可秦朝到底是多疑的,尤其是涉及到秦晚吟时。

一缕风雪在眼底逐渐肆意,只听他沉声问道:“你为何会这么问?”

对面那人一脸无辜,摊开手耸了耸肩,“你身上能让人有所图的东西,不就一个皇位吗?老子不问这个,难道说她想要你的美色吗?”

“......”

那倒也是。

他松了口气,过于紧绷的神经让他脑中泛起轻微疼痛,于是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欸,你还没有回答我呢。”魏霖似乎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又问了遍:“若是她想要你的皇位,你给吗?”

正要张口回答,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好几人在外面扯着嗓子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二人具是一愣,紧接着便听笃笃两声,曲总管在外敲了敲并未关紧的门,禀道:“陛下,长公主在承恩殿放了火,这会儿已经烧起来了,您赶紧去看看吧。”

“这个秦晚吟又在发什么疯?”魏霖不满地低骂了声。

旋即遭到秦朝一记眼神,而后冷声道:“你先回去吧,躲着些,别让旁人看见了。”

方才的谈话被打断他本就不爽,一听这话,不免更加激动了些,“操,看见怎么了?这皇宫老子还来不得了?”

“若是你今日让人瞧见,传到皇姐耳朵里,她今后问起来,我如何同她说?方才我同你讲的事情,以及我们说的那番话,我是该坦白还是该欺骗?”

秦朝这会儿心里担心着秦晚吟,没空去照顾他的情绪,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语气重。

“行行行。”魏霖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重色轻友的家伙,老子躲着就是了。”

得到他的答复,秦朝便没再说什么,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紫宸殿。

此时的承恩殿已是火光冲天,熊熊燃烧的火舌恍若一只吞人巨兽,将偌大的宫殿包裹在自己腹内,金碧辉煌在它的侵蚀下,逐渐沦为焦土废墟。

周围已经涌来几百名宫人侍卫,他们提着水桶分批次往上浇水,火势却仍然不见小,眼前的景象一片混乱狼藉。

这座宫殿原是她还是公主之时,父皇专门为她打造的居所。工人们昼夜不歇,却仍是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完成,它的奢华程度可想而知。

可如今,这座宫殿所代表的宠爱,于她来说不过是个笑话。

她只着一身寝衣,赤足站在院中,静静望着眼前吞噬一切的大火,乌黑如墨的长发在背后披散着。

不知为何,她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甚至有几近疯狂之势。

有下人想上去为她披上大氅,可见她这副模样,迈出的脚步便又收了回来,没人敢在这个时候上前自讨没命。

还好秦朝在这时赶到,他接过大氅,不由分说地从后面将她裹住。

好好的心情被打断,她正要发怒时,发现来人是秦朝,不由得愣了一瞬。而后不作反抗的任由他将自己打横抱起,一路抱回了仪凤阁。

秦朝将她轻放在床上,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说,只半蹲在她身前,将她的一只脚置于自己腿上,埋头用袖角仔仔细细地擦去上面的脏污。

“阿朝,你去哪儿了?”

正在擦拭的手一顿,接着又听她道:“我半夜醒来,你不在。我做了噩梦很害怕,你也不在。阿朝,为何你总是不在?”

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呼吸却变得越发沉重。

“总是”二字仿佛一根长长的荆棘,缠绕住他的全身,荆棘上的刺深深扎进他的血肉里,锥心的疼痛不断侵蚀着他的身子。

秦晚吟收回玉足,直直地盯着他,再次轻声问了遍:“阿朝,为何你总是不在呢?”

柔软的双臂缓缓圈上他的脖子,她将身子贴近,紧紧拥抱着他,口中却仍是附耳问着:“你不是爱我吗?阿朝,你为何不在?”

她似乎是疯魔了,一个劲地重复着这个问题,却始终未得到他半句回答。

秦朝不曾察觉,有只手在他身后悄然上移。

“阿朝,你说啊。你说,为何你总是不在?!”

语气陡然间变得凶狠,她猛地抽出那玉冠里的发笄,高举手臂,狠狠插进了他的脊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