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腕快速地反转,锋利的匕首连着艾芙拉的手指一起,削断下半边的兽掌。

十指连心,就算是兽人也不例外。

艾芙拉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她一直以为这个旧人类又胆小又天真,明明姜茶第一天来的时候,连地下室里有虫子都害怕,所以她才敢那么放心大胆地设计她,还想着再跟领主夫人做个长期生意,一劳永逸……

为什么,为什么?

察觉到自己的另一只掌心似乎也正在慢慢失去知觉,她忙神志不清地高喊:“我错了!我错了!你放开,我让你走!”

姜茶拔出被鲜血浸红的匕首,连同她怀里的屏蔽仪,一同从窗口抛了出去。

“是你主动放我走的。”

“是是是。”

姜茶笑了,她抹干净眼角的湿润,蹲在地上,快速用电线把她捆住,将整个人塞到床底下,把机器人换了出来。

“你回去跟领主夫人交差的时候,也知道该怎么说了吧?”

听到“领主夫人”几个字,艾芙拉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回答:“知道……就说你把我捆了……”

“不是我捆了你,是你没找到我,怕交不了差,就自己藏了起来。”

“好好好,是我藏了起来。”

姜茶放下床帘,站在窗前对着那团眼睛状的星云,紧紧握住自己有些颤抖的手。

不能杀她,还不能杀——她背后还有个领主夫人呢,得放长线钓大鱼。

她反复说服了自己,良久才闭了闭眼,打开通讯仪,找到星际安全中心的举报电话,发了一条举报第五区α117星球领主一家勾结星际海盗的匿名信。

同样的短讯,她还发给了林西恩。

趁艾芙拉昏迷过去,姜茶在她身上贴了一枚隐秘的纳米监控器,这才去抱起旁边的人型机器人,慢慢往外走。

路过一楼小酒馆的时候,藏匿在柜台下的兽人侍者对上她的目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抱着脑袋往里钻。

姜茶走到他面前,无视微微颤抖的柜体,把几枚星际币拍在柜面上:“那间房我租到两天后,选拔赛开始之前,这期间不要去打扰我。”

“那个……”侍者缓缓爬了出来,吞了口唾沫,“刚刚进你房间的人……”

“她走了。”姜茶拨了拨被血浸成一绺一绺的额发,目光掠过他背后某个隐隐散发红光的角落,“你脚下地窖里的能量石,我全都要了。”

侍者如惊弓之鸟,猛地弹起来,慌忙地摆头:“没有没有,能量石上次就全给你了,我们哪里还敢藏能量石。”

“就在你左脚下,要我亲自去取吗?”

“你怎么知道的!”短短的一晚上,侍者的像是坐了空间跳跃机,态度从轻蔑到惊惧再到不安,“难道你其实就是最近都在传的那个,捡……捡垃圾天才?”

姜茶:?

一阵又一阵的刺痛感正贯穿她的大脑,刚刚也不知道是撞到了哪里,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插入了她的太阳穴,正缓缓往脑髓里推动。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了。

姜茶没时间跟他废话,抖了抖怀里的布袋子,把一半的星际币“劈里啪啦”地扔到柜台上:“这些全都给你,够了吗?”

矮小的旧人类立在他的面前,浑身淌着血,一张脸几乎都看不清原来的面目了,侍者却半点不敢轻视,哆哆嗦嗦的:“够……够了。”

眼看着那道影子没入夜色,他打了个寒战:“完了完了,这垃圾星要变天了。”

**

姜茶的身体撑不到往垃圾场深处走了,虽然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只能重新回到那条人迹罕至的巷子里,把经过粒子风暴后,堆砌成山的垃圾挪到巷子两头,堵住出入口。

然后,她捡了几张铁板,用仅剩的工具敲敲打打,打算勉强拼出一座临时的荫蔽所。

姜茶把人型机器人和行李安置在一旁,翻出几根铁杆打框架,绑到第三根的时候,她再也撑不住了,抱着铁杆腿下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

一个冰冷的怀抱从后边接住了她,冷冽的嗓音里充斥着压抑的怒气:“果真是个不怕死的。”

姜茶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了,她的视野被大片大片的血红色充斥着,耳畔一阵又一阵的低鸣。

“直接杀了她,不省事吗?”那道熟悉的声音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

是她的机器人。

这个念头刚冒上来,很快又被其他思绪挤下去了。

姜茶的思绪越飘越远,到了记忆深处,隐隐看到有个高大沉默的人影,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甲板上,眼神漠然地睥睨着银河深处。

下一秒,那个遥远的影子突然有了温度,半跪在她面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发梢:“别睡,再忍忍。”

姜茶浑身颤抖着,她忍不住了,一头栽倒在他怀里,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对不起啊将军,我好累。”

崇渊低头看着怀里几乎没有血色的小姑娘,她的手紧紧扒着自己的肩膀,手指都被金属刮破了,都还是不愿意放手。

口中犹不放心地喃喃自语:“你别走。”

“我不走。”崇渊瞥了眼不远处的那袋子能量石,明知道这是个离开的绝佳机会,甚至连后顾之忧都没有,却到底稳稳地抱着她钻回低矮的三角棚里。

“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他没有把她放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是按照记忆里母亲哄孩子睡觉的姿势,极不熟练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她紧绷的神色终于逐渐松懈下去,崇渊随意撤了块破布,擦了擦她脸上的血,正要脱身的时候,却突然被拽住了指头。

“可以给我唱首歌吗?”

崇渊的动作一僵,他用机械指捏住小姑娘通红的鼻尖,目睹她的呼吸逐渐沉浊,才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小家伙,别得寸进尺。”

小姑娘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在睡梦中“哼哼”了几声,不舒服地皱起眉头,本就伤痕累累的小脸皱成一团,跟水蓝星上某种叫苦瓜的植物似的。

“乖乖睡觉,别乱动。”他冷漠地开口。

下一秒,一个柔软湿漉的东西突然在他的指腹间蹭了蹭。

大概是机器人的触觉和构造都跟人类不同的缘故,他只觉得一簇火星“啪”地在大脑里绽开,各种奇奇怪怪的比喻匆匆从意识里闪过。

不知道是哪个部下曾经的炫耀在耳边无限放大:“上将,您肯定不知道,女孩子对付人哪需要武器啊,光是一个软软糯糯的吻……”

见鬼。

他触电了似的,迅速把机械指从少女的唇瓣上挪开,中却鬼使神差地,用干涩僵硬的调子,哼起水蓝星上一首妇孺皆知的古老战歌——

【星河落,暗火燎,

相噬啮,削骨欢,

战起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欲戡不令胡不归?

式微,式微,将军胡不归?】[注1]

……

姜茶又梦到了自己刚穿到垃圾星的那一天。

她站在人群拥挤的广场上,看着那些衣着古怪,长相狰狞的人们发了疯似的往前挤,就为了抢夺几份干瘪瘪的食物。

新同伴江鲤抓着她往人最多的地方钻:“冲啊,我们没有流放证明,不趁乱抢些吃的,就要饿死了。”

明明只是一管小小的淡粉色液体,那个漂亮的兽人小姑娘却笑得双眸晶亮:“嘿嘿,运气真好,又能活一天了。”

彼时姜茶只是呆呆地望着掌心里的“营养液”,被那劣质的糖精味刺激得险些没吐出来,她捏着酸涩的鼻梁,视线掠过广场的正中央。

那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哨塔,哨塔正前方,矗立着一座被腐蚀得几乎看不出模样的雕塑。

“那是什么?”她沙哑着嗓子问。

“哦,那啊。那是将帅碑,听说当时发现垃圾星的时候,那块碑就已经矗立着了,似乎是什么人的塑像,可惜这里宇宙风暴太大,早就看不清楚雕像原貌了,这还是后来修葺过的样子。”

“至于为什么要叫将帅碑……鬼知道,说不定是哪个将军的墓就在这荒漠下边。”

姜茶没有说话,只是捏着手里的营养剂管,问了个蠢问题:“这里辐射大,迟早会病死,你们为什么不逃走?”

“逃?往哪里逃?别说这辈子都付不起的星际航行费,就算你跑出去了,也会因为基因问题被遣送回来。”

“哎对了,听说他们高级星上每个人都能领一只陪伴型的小机器人,是真的吗要是我也能有一个该多好。”

姜茶瞥了眼小姑娘干净憧憬的眼神,视线绕过她残缺的右腿又收回来,淡淡笑了笑,像是突然拨开了阴翳,看见一点生存下去的希望:“放心吧,会有的。”

江鲤没当回事,拍拍姜茶的肩膀:“别丧着脸,我告诉你啊,在这垃圾星上,每熬过去一天,就是一次新生。”

这句话,也是她最后死在机械兽嘴下时,留给姜茶的遗言。

她从垃圾场偷偷抱了一只肖似温驯宠物犬的机械堕种,被咬死在地下室里,到死也没舍得放开手。

到死,也没能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陪伴型机器人。

从那时起,姜茶就停不住自己制造机器人的手了,也晓得了,在这里,遵守规则的,往往都是死得最快的那批人。

也是从那天起,她突然意识到,跟她的母星不同,这是个吃人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