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顷刻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今淼的手臂上,各绑了两块铅块钢板。

方家举办的书法茶话会,受邀到场的自然多少会带上几件珍品显摆,看热闹不嫌事大,很快两套价值不菲文房四宝便陈列在今淼面前。

随手捻起一张宣纸平铺在桌上,今淼提笔点墨那刻,场内不约而同屏住气息:

只见他执笔稳健,落墨纸上如同龙蛇飞动,笔势苍劲雄浑,力透纸背。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先前有意怂恿他露两手的那个年轻男子挤到边上,缓缓念出今淼笔下的诗句,忍不住大笑:

“真应景。”

这段诗出自《诗经·新台》,大意是姑娘本想嫁如意郎君,却是嫁了个丑八怪;民间也有认为描写的是“受骗后的谑怨愤懑之辞”,倒与此时方家爷孙的心境不谋而合。

“一个服务生,懂什么书法,叫你经理来见我!”

得旁人解释过诗的意思后,方家爷孙的脸色由黑转青又转红,方祈南“咚”一声将镶金手杖重重敲在大理石地面,声音发抖:

“你以后别想在这里继续干。”

“我‘经理’没来,他在西北采风。”

眼角余光瞄见今淼已写完,年轻男子无视对他吹胡子瞪眼的方祈南,飞快溜到他桌前护住字帖,生怕被人抢走似的,不住感叹:

“不错不错,‘细筋入骨如秋鹰,字外出力中藏棱’。没想到来这一趟,还有意外收获。”

男子说话时,今淼一直在默默观察他,那人右手指尖和手腕均长了一层厚茧,手掌边缘处有不明显的浅灰,看颜色是常年沾染墨水所致。

“过奖,这位先生想必造诣也不在我之下。”

轻笑一声,今淼放下毛笔,整理好衣袖,饶有兴致问:

“请问您到底是谁?”

“抱歉没有正式介绍,我是华国艺术研究院的院士,这是我的名片。”

先是从袖口中掏出一张古朴风名片双手递给今淼,男子似是终于记起被遗忘在角落的夏大师和方家爷孙,嘴边勾起个讽刺的笑,转过身高声开口:

“方先生适才提及鄙人的‘经理’,这次我是代表易院长、配合有关部门,查清一宗流窜国内外的冒充书法大师诈骗案件。”

名片以浮雕花纹刻上华国艺术研究院的院标,中间印着三个烫金小篆——易慎研。

像是呼应他的话,酒店侧门涌入十几个民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满身墨水来不及逃跑的“夏大师”摁倒在地。

“这位‘夏大师’打着‘联合国书法家’的名号,伪造奖状,招摇撞骗,受害者遍布海内外。”

目送惹眼的“夏大师”被押离,易慎研笑吟吟继续说:

“如果各位有疑问,可以亲自联系易院长,当然,方老与方公子在这次事件里功不可没,我一定会如实上报。”

一瞬间,方祈南的脸涨成猪肝色,扶着孙子的手摇摇欲坠:

他们怎会不知道华国艺术研究院,出了这么大的丑,这得怎么挽救?!

“在座不乏省内知名书法协会成员,但当面对刚才小丑挑梁般的表演,站出来的只有今先生。不得不说,着实可悲。”

目光凛冽扫了场内一眼,易慎研小心翼翼捻起今淼的字帖,又见墨迹渗透在垫布上,留下清晰的字迹。

他心中一动,示意旁边的服务员掀起桌布,果然在木桌上也有一行行墨迹。

没想到现代还有人能做到“入木三分”……

“今先生,请留步!”

匆匆追出酒店,易慎研气喘呼呼拦住准备偷偷上车离开的今淼,诚恳邀请道:

“近期华国艺术研究中心有个新项目,意在培养一批传统文化方面的年轻艺术家,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加入?”

“我?艺术家?”

可能是在场唯一对“艺术研究中心”没概念的人,今淼疑惑看了他一眼,反问道:

“为什么?华国人这么多,不难找吧。”

“您谦虚了,近年愿意在传统技艺上下苦功的年轻人凤毛麟角,社会戾气太重,弄出‘夏大师’这种笑话,坦白说我们也很头痛。”

无奈地摇了摇头,易慎研的目光落在今淼的手臂上,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您手上绑的铅块,至少有一公斤,而您戴着写字时手腕半点不抖,哪怕在老一辈中能做到也不多。您对‘夏大师’的弄虚作假直言不讳,不但证明您对自己的水平有绝对信心,最重要的是您对书法这门艺术的尊重,我们很需要您这样德才兼备的新鲜血液。”

技艺可以打磨,最难能可贵的是诚实正直的品德,易慎研很久没碰上各方面都如此无可挑剔的后辈,不管今淼师承何处,他都希望能与对方结交。

“您言重了。”

听得云里雾里,今淼思索片刻,为难答道:

“我这边情况有点特殊,要不这样,等我忙完最近的考试,再答复您可以吗?”

“考试?”

愣愣看着远去的轿车,易慎研有点怀疑人生:

什么考试比直接进入国家项目还重要?

“哟,你回来啦”

刚踏入大门,今淼抬头便见霍鑫言半倚在楼梯上,一脸戏谑:

“听说你这次又把老爷子气得不轻,做得好!”

“其实我不是故意的。”

脱下外套交给闫伯,今淼心虚答道:

“反正没替霍家丢脸。”

今淼也没料到,霍啸云会气得丢下他一个人先离场,细想他也没做错什么事,根本不明白对方恼怒的点在哪。

“只要你没按照他吩咐的指令做,你就是忤逆。”

仿佛看穿今淼的不解,霍鑫言举起手,摇了摇食指:

“一旦扣上忤逆这顶帽子,你做什么都是错,包括呼吸。”

身后的闫伯欲言又止:“二少爷……”

“原来是这样。”

信步走上二楼,今淼一手搭在门把上,回过头深深看了霍鑫言一眼:

“不过,自己的人生始终是自己的,要是一味为了反抗而反抗,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被操纵么?”

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僵住片刻,霍鑫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只是很快消失不见,等再对上今淼双眼时,又是一副没所谓的表情:

“说得好,我会记住。对了,下午医生来检查过大哥的情况,恢复得很好。我翻出几本他以前爱读的书放在桌上,如果你有空,可以读给他听,我想他会喜欢的。”

几天前收到谢婉筠发来的邮件,霍鑫言才确定哥哥早已醒来,遗憾暂时行动不便,必须保密,特别对霍啸云。

毕竟是亲兄弟,霍鑫言尽管初时因此埋怨过霍鑫泓让他好生担心,可当他听完对方的计划后,随即义无反顾支持。

同时,霍鑫言自然也敏锐察觉到哥哥对今淼的小心思,遂暗搓搓决定要推一把。

绽开一个浅笑,今淼双眼亮晶晶,感激道:

“真的吗?我会的,谢谢。”

手指点在唇上,霍鑫言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压低声说:

“作为交换,你千万不能透露任何跟我有关的信息给程意。”

不等今淼答话,他轻步跃下楼梯,往背后挥了挥手:

“考试加油吧。”

那天晚上,今淼本想找霍啸云谈白天的事,却被告知:

老爷身体太累,已先行休息,最好不要打扰。

见他看上去有点低落,闫伯禁不住安慰:

“淼少爷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老爷的性格就是这样,得给他点时间,他对你还是满意的。”

淡淡一笑,今淼倒没放在心上:“没关系。”

临睡前查看霍鑫泓的状态,已成为今淼的习惯之一,他坐在床边,想起霍鑫言的话,小心从桌上抽出一本书。

那是一本英语诗集,从书页的颜色来看,已经有些年头;幸得它的主人悉心爱护,书封上贴合地裹上羊皮纸,页面没有一丝皱褶,只有一页露出浅蓝丝绸书签。

扉页右下方,有一个刚劲有力的钢笔字迹——“泓”。

好奇翻开夹着书签的页面,是一首题为《TheWhiteBirds》的小诗,今淼清了清嗓子,轻柔念道:

“Iwouldthatwewere,mybeloved,whitebirdsonthefoamofthesea!”

……

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像是冬日暖阳,温柔细腻地照进人心中。

霍鑫泓的心跳不知不觉间快了起来,素来沉着冷静的脑海轻飘飘,如同置身温和的海浪中,耳朵不由自主凝神捕捉今淼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今淼无意中一瞥,竟发觉“冰山”这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冷,甚至还有几分柔和。

“看来你很喜欢,只要你能醒来,我以后晚晚给你念。”

望着“昏睡”的“丈夫”,今淼微微靠近,端详霍鑫泓的样子,再一次感慨:

这人长得赏心悦目,如果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吧。

“不过我发音肯定没你好,要是你能起来指导我就好了。”

大概是意识到这话听上去太过自作多情,今淼合上书,轻松自嘲道:

“说笑的,你是日理万机的总经理,等你醒来,我们就是没关系的路人。”

霍鑫泓心下一凛,心头微妙地涌上几分不悦:谁说的?!

十天过得飞快,眨眼间,今淼考试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