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鸣响的是和他一起落下来的长剑。

方星剑命门被毁,眼前黑暗,只有灵识还有些作用,能辨识清楚面前的东西。

魔剑周身古朴,却覆上厚厚一层锈迹,看上去破旧又滞顿。

然而方星剑知道它和看上去截然不同。

他将魔剑握在手中的时候,只觉得人与剑浑然天成、融为一体。即使灌入灵气,魔剑也听从他的号令,锋利又迅猛的斩杀掉魔修。

这绝不是把普通的剑。

方星剑轻轻把魔剑拿起,纵使他浑身血污,鸦羽似的长睫下是一双灰白的双眼,眼下还凝固着干涸的血迹,但他却勾了勾唇角。

霎时间,空旷无边的魔域宛如三月春绯。

仿佛他不是被众人背叛、被爱徒弑师的落魄剑修,而是在花园中闲庭信步的世家公子。

靡靡不知人间事。

方星剑双指并拢,细细擦过魔剑的剑身,兴奋的颤抖从他的手指传进心底。

方才心灵相通的感觉不是误解,这把剑和他有些缘分。

方星剑不觉得魔剑灵剑有区别,人间的剑修也有作恶多端之人,握着魔剑就一定是心狠手辣的魔修吗?

他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

“凭着一把剑就要定我的生死,日后我要是执魔剑又杀回去,不知他们会是什么模样。”

魔剑在他身侧微微震动,像是安慰。

方星剑大拇指摩挲两下剑柄,神情却半点不落魄,双眼隐含期待,他实在想赶快杀回去,好报了一剑之仇。

——砰!

一声巨响从旁边传来,方星剑心下一惊,倏地侧身闪到一旁阴暗处,灵识放出去观察外头的情况。

魔域中不是暴戾的魔修就是残忍的猎兽,现在的他要是对上,几乎是全无胜算。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主人,这家伙已经偷跑四次了,要照我说,干脆断了他一双腿,把他牢牢锁在宫中!”

“亏得主人如此喜爱他,真是不知好歹。”

“若不是主人心善,你早就待在奴隶窟被活活打死了。”

七嘴八舌的魔修们围绕在鸾轿前,其上坐着雌雄莫辨的紫发美人,端的是一派妖媚祸水的模样。

方星剑自然不知,这人便是万朝城中最有名的魅魔——若君子。

虽然名字里有君子,做的事却全是卑鄙无耻、抢掠□□的勾当。

男女不忌,见着喜欢的就要抬回宫中当炉鼎,愿意的自然好,不愿意的就威逼利诱、强取豪夺。

双修之法,修炼神速,一日千里。

纵使是不起眼的魅魔,也让他混到万朝城中一个尊贵的位置上。

若君子长睫微垂,地上半跪的小孩浑身沙土,漂亮的赤瞳死死的瞪着他,目光要是有力量,自己身上恐怕得留下不少血窟窿。

可惜,若君子掩唇一笑:“我当你有多不得了,逃了四次,怎么还是撞进我手心中。”

地上的小孩容貌只称得上是清秀,唯独一双赤瞳清澈见底,干净纯粹。

他啐道:“呸!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当你的炉鼎!”

若君子只轻轻挑眉,旁边人就瞬间读懂他的意思,上前便是一剂窝心脚将小孩踹翻过去。

小孩连连翻滚几圈,紧捂住心口,唇齿间留下血痕。

他身上的青紫太多,旧伤堆着新伤,区区一脚好像已经算不得什么大事,擦了擦嘴角的血,他又跌撞的爬起来,恶狠狠瞪上一眼,忙朝外边跑去。

若君子哪里能让他得逞,单手托腮,另一手徐徐抬起,指尖点出几道闪红的微光,正中小孩的背脊,将他打的飞了出去。

当初不过是看着有些姿色,便放进宫中。谁知这性格竟然这么顽固,让他激起了几分兴趣。

逗弄宠物似的,由着他跑,又把他捉回来一顿死打。

几番玩弄之后,旁边人利索的提出笼子,把人装回去。

小孩浑身的血痕糊上黄沙,痛的止不住血,又被关进坚固狭小的笼子,恨得脖子涨红,吼道:“放开我!你放开我!”

他紧紧抓住铁笼的栏杆,声嘶力竭: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当炉鼎!”

“你放开我......”

声音到了后面,渐渐喑哑抽噎起来。他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连日来的折磨和痛苦,早已经冲破了他的心理防线。

“救救我,我不想......”

若君子见他软化下来,又起了两分玩弄的兴致,让人把他从笼子里掏出来,绑上脚镣手镣,令他匍匐在地上跟着鸾车爬回去。

小孩受过这么多折磨,几日来更没吃些果腹的东西,浑身无力,只走了几步,手掌、膝盖就被粗砺的地面磨得一片血肉模糊,几乎一步一血洼。

若君子转过身用双手垫着下巴,看着跟在车后爬动的小孩,高兴地眯起双眼。

周围的魔修自然体贴的恭维:

“还是主人会玩,让他这样爬回去,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动路了,看他还怎么逃!”

“别晒着太阳了主人,只怕那家伙浑身的血污了您的眼。”

“爬快点!正想让主人等你吗?小贱种!”

说到兴起,还有人上去狠踹他几脚,把他踹翻在地才算过瘾。

小孩僵硬在地,撑不住浑身的伤痛,抱住膝盖在地上痛苦的呻|吟,旁边的人却用力的拉扯绑住他的链子,不让他四肢蜷缩。

就在这时,一道银光闪过眼前,倏地刺入鸾车。

若君子眼瞳一颤,飞快闪身,鸾轿和他皆狼狈的摔在地上。

他连忙起身,脸上一道鲜红的血痕,沁出米粒大小的血珠。

见着他面上的血痕,周围的魔修全都吓得大气不敢喘,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无他,皆因若君子是魅魔,修的就是妩媚容貌。

伤了他的脸,就像是夺了丹修的药瓶、摔了符修的朱砂笔,是不共戴天之仇。

若君子翻身便起,一手捂着白玉脸颊,双目红的就要滴血,慵懒之气一扫全空,恨得想将来人拆骨入腹。

长剑贯穿鸾车,在他们眼下,轻轻颤动抽出,又飞回到不远处的巨石旁。

长剑安稳的落在方星剑的右手。

迎着所有人敌视的目光,他一身血污的白袍,静静站在风口前。

乌发微散,冷静沉着,语气轻而脆,宛如白瓷相碰:

“劳烦问问,这是何地?”

*

魔域终于被关闭。

温紫宜虽是罪人方星剑的首徒,但念在他大义灭亲的壮举,掌门不但没有责罚他,还让他拜入别的仙长门下。

青山峰。

他收拾完最后一件衣物,又抬眸看了眼卧房。

师尊,不,应该说是方星剑。他的寝殿已经被封存,全部东西都被送进了盐炉烧毁。

方星剑在人世的所有羁绊都被斩断,他的名字是灵岩山的禁忌,再不会被人提起。

风吹过,挂在房梁上的一串琉璃风铃叮当作响,上面还设了一道清神决。

这是刚进宗门时方星剑给他挂上的。

温紫宜年幼时基础不牢,又见到灵岩山上的无数精英,他这样不服输的性子,哪里甘愿屈于人下。

于是日日修习练剑,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就快要走火入魔。

连夜里睡觉,也时常梦见一个人在空旷漆黑的地方徘徊练剑。

方星剑却从来不教导他如何才能提升,翻来覆去只让他静下来静下来,还挂上了个劳什子风铃来哄他睡觉。

把他当做几岁小孩吗!

夜里睡得安稳?真是可笑至极。

他倒宁愿梦里也能练习剑法!

温紫宜哂笑一声,自己已经脱离了他的辖制,不会再被琐事束缚。

他抬手就是一道剑诀,利落的把风铃击得粉碎。

风一吹过,再没有半点声响。

温紫宜锁了门,冷冷的望向新的山头。

小师叔所在的沁泉峰常年点灯,即使在夜幕之中也亮的像是白昼。

会是个好地方的。他想。

*

眼前人毫无疑问是强敌。

全盛时期的他或许可与之一战,现在经脉丹田皆碎,已经是强弩之末。

但方星剑不得不出手。

看见若君子的第一眼,他就想起原著中的剧情:

主角白星桦被伤的奄奄一息,鬼修走遍人间魔域,终于找到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让他康复如初。

虽然写的最多的是那两人的恩爱,但让方星剑在意的,是那味灵药。

被唤做鲛丹,是魔王宫向笛的妖丹。

宫向笛善用毒,性情暴戾无度。因为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妹妹,变得更加喜怒不定。

短短十几年,魔域中最繁华的西锦城,竟被他杀成了空城。

当然,这也是日后鬼修能轻易夺了他的妖丹的理由之一。

方星剑虽不想滥杀无辜,但有机会,总要尝试,或许宫向笛会有别的办法。

他丹田经脉俱碎,要想恢复原来的状态,这味鲛丹一定会派上大作用。

原著中宫向笛颈间就挂着一枚金蓝色的鱼鳞,这是他失踪多年的妹妹,存在的证明。

而现在,这枚金蓝鱼鳞,静静垂在若君子的腰间。

方星剑略一思索,长睫轻合:

宫无忧恐怕就在他手中。

即使不在,也和这人脱不了关系。

错失眼前的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人。

眼下,他接了对方三招,身体内的灵气早就枯竭,最后一丝也悉数灌入魔剑之中,准备孤注一掷。

对他来说,死不可怕。

可怕的是,没有死在战场上。

若君子上前一步,鼻腔中被方星剑的血腥味填满。

他眸色一沉,心下暗暗吃惊:

这不知好歹的剑修,竟然是人间界下来的修士!

他俊眉一挑,忽的抬眸看了眼上方阴沉的天空,紧勾唇笑道:

“想不到,他们竟然真的打通了魔域的开关。”

方星剑薄唇紧抿。

以灵气修炼长大的修士,不仅难打过同等修为的魔修。

而且......

对魔修来说,他们是上好的炉鼎、食材。

若君子脸上的剑伤已经不在渗血,他摸了摸脸颊,轻声威胁道:

“听闻你们剑修,最受不得辱?”

他掩唇轻笑:“你可知,万朝城城主最近在寻新的爱宠?”

“作为魔域中唯一的正道修士,你恐怕要承宠很长一段日子了。”

若君子站在他面前,手指轻佻的点上他的眉间,神情十分倨傲。

然而变化就在转眼间。

若君子身后显出一道黑色的人形,五指握上他的脖颈,紧紧一捏。

方才还颐气指使的人瞬间被捏的喘不上气,白皙的脸颊变得青紫,双目鼓出,像是垂死挣扎的金鱼。

黑影处在暴怒的状态,出手没有半点留情。若君子见状不妙,立马挣扎着祭出保命法器,黄沙瞬间扬起,笼罩着整片天空。

黑影手中一空,若君子和瑟瑟发抖的魔修全都消失了。

方星剑紧紧握住长剑,勉力支撑身体站直,困兽一般喘着粗气。

剑尖锋利闪着银光,像他神情一样尖锐的指着来人。

呵。

死在战场上总比死在床上好。

他微微勾唇,惨白的脸上稍微多了些活气。

黑影取下连帽的长袍,露出一张白如皎月的面庞,金色瞳孔陡然睁大,不敢置信的看着方星剑。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双手,在方星剑极度防备下,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对待一朵极软的云,微微颤抖的把他拥进怀里。

声音酸楚,带着哭腔唤了一声: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