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期不长,吉日到的这天,正过了春分。

一大早,天还未亮,华云晏被拉到梳妆台前打扮,胭脂替她描了眉毛,染了红唇,青瓷才姗姗来迟。

青瓷是伯府家生子,清秀可人,有几分姿色,许氏把她塞过来,就是想着让她在王府挣一个名分。

与金珠的跋扈不同,她看起来较为安静,只是胭脂知道,青瓷的傲是在骨子里,她心里也只把华云晏当傻子,只是表现得不明显罢了。

比起金珠显而易见的恶意,青瓷这种,才更应该提防着。

两人铺开喜服,为华云晏穿上。

华云晏头上戴着金祥云鸳鸯流苏簪,缀碧绿色的宝石,她眉眼本就精致,稍加上妆更是昳丽如画,说是谪仙也不为过。

胭脂有点感慨,擦了擦眼角,意有所指地说:“小姐今后出嫁,若有人胆敢欺负小姐,我是断不会放过他们的。”

青瓷撩起眼皮看了眼胭脂,脸上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她心里明镜似的,这“小姐”是前夫人周氏之女,周家家道中落,她可没得可倚靠,只是运道好,白占一个“嫡”字。再者,除了脸,这可是个傻子,齐王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傻子有兴趣。

她不是金珠那样的蠢货,到时候,她想得齐王喜爱又有什么难的。

吉时已到,华云晏盖上了红盖头,就被胭脂和青瓷扶着出门去。

不远处,马上坐着一个男子,正是新郎官宋澜。

他身量高大,一身大红色的喜服穿在他身上丝毫不违和,眉目如琢如磨,透着玉质的美感,丰神俊朗。

只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没有回头看一眼上轿的新娘,在听到礼官唱词后,他才驾着马,超前走去。

沿路的百姓都出来观礼,他们不知这嫁娶中的阴私,又因齐王声名好,他们皆颇为爱戴,道贺声直到齐王府门口都没有减少。

下了马,宋澜看了眼打心底里高兴的百姓们,叫了管家来:“给沿街的百姓都发点银两。”

他没有感到高兴的事,他们倒替他乐着,便发点银两,沾沾这点愉悦也好。

随后,华云晏从喜轿上下来,许是考虑到她是个痴呆,从拜堂到洞房都简便了许多,不需要她留意什么,她只需要在宋澜拉着喜结的时候,随便做做动作,不出丑就行。

接下来外堂还有宋澜的事,而华云晏就被扶去了喜房。

喜房内早有王府的两名丫鬟和两名仆妇等着,按照规矩说了些吉利话,才将将让人坐到了床上。

等待的时间未免枯燥了点,天全黑了之后,当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时,房内几人都竖起了耳朵,青瓷以为是王爷来了,心里不免有一丝紧张。

结果来敲门的却是一个丫鬟,说了外面热闹的缘由:“妈妈姐姐们,于管家在发银两呢,现在去就可以领。”

原来不是王爷,青瓷松了口气,又有点失望。

胭脂温和地说:“我们得守在房里,贸然出去不符合规矩。”

只是房内的仆妇和丫鬟心都有点痒痒的,青瓷见罢,说:“你们想去的话就去吧。”

胭脂皱眉,说:“这不符合规矩。”

青瓷笑了笑,说:“规矩是人定的,人是活的。”一句话把胭脂接下来想说的话堵回去了。

只听青瓷又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只要不犯了大规矩便好了,王爷还没来,王妃是通情达理的人,会让你们去的,你们就放心去吧,我留在这里看着,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仆妇和丫鬟们有些开心,但心里还是有点忧虑——若是王妃能应一声好,她们也不担心被管事说教,只是她们都听说了王妃是个痴呆儿,此时她一声不吭的,她们要走也不好走。

青瓷猜到她们的犹豫,干脆把胭脂支使出去:“若实在担心,让胭脂和大家一起去,别人也知道大家不是擅自离开房间,而是王妃准许的。”

胭脂失了先机,此时尤为被动。

看着丫鬟们期盼的眼神,她知道再拒绝下去自己只会变成断人财路的“恶人”,日后她又该如何和这些人相处?更谈何保护华云晏。

形式无奈,她只能咬牙答应了。

王府的小丫鬟说:“青瓷姐姐,可这样你就领不到银两了。”

青瓷说:“无妨,大家快去吧,再晚点没银两了。”

几人谢了又谢,赶紧出门领钱去了,胭脂则叮嘱:“我们很快便会回来,王妃拜托你了。”

青瓷点点头,等周边嘈杂声渐小,她收起脸上的笑容。

这点银两有什么好在乎的,等她做了主子,想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没了外人在,青瓷从桌上随手拿了红枣吃了一个,走到华云晏床边,坐下。

红枣的滋味甜到了她心里,床铺也软,舒服。

至于她身旁的华云晏?从方才到现在就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的。

这个傻子没什么好担忧的,但那个胭脂太护主,是有点烦,得找个时机除了她。青瓷正想着,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连忙站好了,拍好身上的衣服,不一会儿,果然有人轻轻敲门。

“青瓷,青瓷。”门外人小声叫着。

青瓷认出这是金珠,低声说:“进来吧。”

金珠鬼鬼祟祟地推开房门,她一眼看清楚了穿着雅致衣料的青瓷,又摸摸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料,心里生了不忿。

现在她是二等丫鬟,寻常不得贴身伺候,顶多管管小丫鬟,可她本来也该是一等丫鬟,这都怪胭脂和华云晏。

她掩下心中的不适,小声问青瓷:“我看他们都去领银两了?”

青瓷点点头,她有点懒得搭理金珠。

金珠的目光停在坐在床上的人影儿,她放轻脚步走过去,蓦地掀开华云晏的红盖头。

红盖头下,华云晏面容清丽,肤若凝脂,眉眼如画,就是对外界无所感。

看着这脸,金珠就来气,青瓷怕她做蠢事连累自己,连忙抓住她的手,道:“你干什么?快放下。”

金珠愤愤地把红盖头放下,说:“就是这傻子,害我被打了十板子,还丢了一等丫鬟的地位。”

青瓷见她冷静下来,才松开她的手,没有应她的话。

金珠可没忘了此行重要的目的,先是说:“胭脂那妮子只站在傻子这边,我就是被她陷害了,青瓷,你可千万要小心着她。”

这话颇有向她示好的意味,定是金珠有求于她。

但青瓷不点破,只说:“这你倒放心。”

金珠手上紧紧攥着个东西,却有点开不了口。她回想起高大英俊的王爷,觉得这是个容易和青瓷谈起来的话题,便道:“王爷可真是俊啊。”

青瓷想了想,应道:“是啊。”

金珠说:“要是没有王爷,北境都不知道能不能守住。”

青瓷不太愿意搭理她,但还是说:“日后我们就是王府的人了,你不要对别人说这样的话,免得无端遭祸。”

金珠说:“好好好,我知道。”说完,她没忍住激动,又说:“你看到没,出伯府时,王爷在马上,可一个眼神都没看傻子呢。”

青瓷问:“如此?”

金珠小声说:“你们当时扶着傻子所以没看到,其实王爷知道她是个傻子,不喜欢着呢。”

红盖头下,华云晏听到这样一句话,一直抿着的嘴角松开了来,眉头舒展。

看起来,这话对她十分受用。

说到宋澜后,金珠这才鼓起勇气,把手上的东西和一袋银子塞到了青瓷手里:“这是外院的阿桂帮我弄到的好东西,好姐妹,你可得帮帮我。”

青瓷掂了掂银子的重量,拿着金珠给她的另外一包东西,问:“那这是什么?你想让我怎么帮?”

两人窸窸窣窣地说了会儿话,金珠看时间不多了,才急急忙忙出去。

青瓷拿着手上的东西,露出不屑一笑,却又收好了。

去领钱的人都回来后,倒没人发觉还有外人来过这里。

等到夜已半深,一阵沉沉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守在门外的丫鬟行礼:“王爷。”

只看一双大手推开门,宋澜迈进房中。他身量如松,面如玉琢,在他轻抬眼时,双眸漆黑如寒山石,带着点疏离的冷感。

青瓷只看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移开眼睛,身退到一旁。

仆妇们念着祝词,洒红枣,倒酒。

宋澜看向了床上。

床上坐着一抹娇小的身影,她一动未动,双手交叠,红色喜服衬得她露出的手背洁白如玉,手指修长,从后溪到尾指处弧度悠长,白皙得近乎透明一般。

一声“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之后,礼毕,仆妇们便带着几个丫鬟退下来,只余宋澜和华云晏。

红烛烧到了芯子,发出噼啪一声,更显四周的安静。宋澜手中拿着玉如意,走到了华云晏跟前,挑起红盖头的一角,然后掀开。

周寅说过,华氏的样貌,上京人家见了都说是一等一的好。

华云晏的眉眼可比当世工笔之绝画,恬静而温婉,她眉眼无波,更肖似画中静女,这副样貌和这样的神情,倒也般配。

如果不是个痴呆儿的话。

宋澜低下头,烛光映在他脸上,冷玉一样的面庞上,眼中沉沉,长睫轻轻覆住他的眼神,掩盖去他的神情。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下颌。

指尖一点柔润的相触间,他抬起她的脸。

两人四目相接。

便是这一刻,原本始终两眼无神的华云晏,忽然微微睁大了眼睛,连着睫毛都轻轻闪动。

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宋澜的眼睛,他略感奇怪,紧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的变化——

如画中之人忽然有了灵魂,她眉如风吹柳枝,眼盛星耀,嘴唇微微张开,顾盼生辉,像一汪清澈的活泉,一直流到人心里去。若说方才的她是一个精致的娃娃,现在这个娃娃就像活了过来。

她眼中这是掩盖不住的惊讶和疑惑,而后是惊喜。

这种神情宋澜并不陌生,常年行军北境,就会在一种游人的脸上会看到这种神情,这种游人常常是在大荒漠中走了半年之多,直到遇到楚军,得到水源。

“你……是宋澜?”华云晏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不曾说过话,音色却犹温柔婉转。

宋澜微微眯起眼睛:“是。”

不过,他听说,因为华云晏是痴呆,她并不认不得几个字,更听不懂别人说话,何况是开口说话?

他微微挑眉,看着她。

忽而华云晏眼瞳清澈,不太确定地问:“宋教授?你也穿越了?你是来救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