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传言?
胡珂苦笑着摇摇头,有些不自然地抬起手,在清秀面庞上蹭了一下。
他的袖袍上沾满浮灰,白玉般的脸颊亦显得灰扑扑的,衣摆擦上数道血痕,冷风中干涸之后,呈现枯败的深褐色。
这段时间,少年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妖园之内,主动包揽了数倍的清扫任务,只盼着能有幸见到小薇,或是谢珩,哪有空去结友交朋,闲聊什么八卦?
其实按常理言,他的确应该多结交几个朋友。
跟山上旧人打听妖园内的消息,总比他自己逐个监笼摸索过去要高效。
虽然胡珂心中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居于深山,鲜少见到外人,更不善与人交流,走到人前时总是讷讷地张不开口,还未等对方将目光转过来,自己便先缩首了。
真没用啊。
少年瑟缩在墙角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众小仆谈笑风生,与他擦肩而过,逐渐都走得远了,空旷的妖园中仅剩下他一人,暮色四合,如残烛投下枯败的影,映出一个形单影只的他。
“咳……咳咳……”
却在这时,胡珂听到身侧一处幽暗囚笼中隐约传出低低的咳嗽声,嗓音沙哑,如破损的风箱。
“有人吗……有妖吗……求求你们了,我不行……”
悲痛至极,连尾音都含糊着,若不是四周安静,胡珂又竖耳倾听,定然分辨不清那人在唤些什么。
寒夜将至,冷风料峭,顺着宽大的袖袍钻入衣服内侧,将胡珂一身冷汗吹得凉飕飕的。
少年紧张地攥紧扫帚,手心亦被汗水打湿,草草扎成地扫帚上支棱着几根乱刺,此刻木刺扎入掌心,又疼又痒。
那声音渐渐虚弱了,像被风吹散的灰,在空无一人的妖园中幽幽回荡。
犹豫再三,胡珂最终于心不忍,轻手轻脚朝那处囚笼走去。
“那个,你还好吗?”
他扒在铁笼外,小心地踮起脚,盯着越发黯淡的天光,勉强朝笼中望去,一双清澈勾魂的眸子悄然变化,瞳孔渐渐扩大。
笼中突然探出一只手!
“啊!”
胡珂吓了一跳,慌乱转身——无果,那只手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指尖细长的指甲抠破细嫩的皮肤,挖下一小片血痕。
“别怕,别怕……我就是,想要一点你的血……”
笼中暗影缓慢蠕动,稻草般浓密的毛发被撩开,露出一张骨瘦如柴的脸,苍白得可怖,却咧着嘴,对胡珂挤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微笑。
“你放手啊!”胡珂急得几乎流下眼泪,一边使劲拽动自己的手腕,一边哀嚎,“我好心看你,你怎么能这样!放手!”
拽住他手腕的力道突然一松。
少年脚下不稳,朝外侧踉跄几步,终是没能化解推力,一屁股蹲在地上。
捂着被抠破皮的手腕,胡珂欲哭无泪地想,真是倒霉。
但囚笼内眼瞅着没了动静,他在外侧兜转数圈,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凑了过去。
——这次吸取教训,立足之地离铁笼仍有一米之遥。
“……喂。”少年苦恼地攥紧衣袖,小声道,“你怎么了?”
听到少年的声音,囚笼内那人缓缓侧头。
“我很好。”
那人嗓音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用足最后的力气,从胸腔中逼出来,但语调的确是上扬的,带一丝了无遗憾的释然。
“我只想要一点血,妖也好,人也罢,都能印证我的理论。你知道,只用我自己的血,样本过于单一,我会担心这部功法的普适性……样本量本该越多越好,但我喊了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愿意搭理我,现在好歹多一个你,也能凑合了。”
胡珂茫然地望着他。
什么样本?
他听不懂。
但笼中之人缓缓转过僵硬的身躯,焦黄长发撩开,露出枯瘦的身躯——
少年惊愕至极,瞳孔骤缩!
那人的身体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血口,小的有指节宽,大的却几乎横穿腰腹,褐色的痂结了一层又一层,上面又裂新痕,浓稠的鲜血铺开满满一层,整间囚笼宛如浸泡在血水中。
残躯不堪受累,呈现濒死的青紫色,那人的精神却极其亢奋,眸光灼灼,其内如有火光升腾,生生不息。
剧痛袭上胸口,面对这几乎称得上惨烈的场面,胡珂呼吸急促:“这、这些都是那谢子游折磨……”
“不是。”那人打断他,轻声笑道,“这都是我自己割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今日下午,那谢子游难得想起来看我,却又失望而去,我便知道,他很快便要了结我了。”
“我死倒无所谓,只可惜这耗费我一生心血创造的功法,如今还没有彻底完善。既知时间紧张,我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谨慎采血,一时冲动,便多划了几个口子……咳咳,唉,年纪大了,倒错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那人唏嘘长叹。
与此同时,一只枯黄如柴的手探出囚笼,将一卷书页递给胡珂。
胡珂愣愣地接了。
书页由草纸粗糙编成,扉页及内里都沾染血痕,前半本字迹尚算清晰,后面逐渐潦草,尤其最后几页,几乎龙飞凤舞地画着一片难以辨认的符号。
“你可别小看了这门功法,我犬晟愿以妖格担保,这门功法举世无双,是能助我妖族壮大的无上利器。”
胡珂微微愣神,悚然一惊:“你知道我是妖!”
“别那么惊讶,小狐狸,你身上的气息遮掩得很干净,但以后注意,不要轻易让人看到你漂亮的眼睛,要知道狐狸跟人族的瞳孔还是有些许差别的。”
那人笑道:“拿走吧,快走,在修成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但在修成之后,我希望你将这门功法发扬光大。”
胡珂捧着书页,讷讷地站在原地,局促垂头。
脚下却是一动不动。
“快走啊,”囚笼中的人又催促道,“我不求你回报,也不想要你拜我为师。我这一生太失败了,年轻时倨傲,总梦想着能庇佑我族,创造一个人妖和谐的大同世界,却因太过招摇,被捕至此处,囚于方寸之间,了此余生……”
“我走过许多许多的路,看过许多许多的风景。我见人族之地总是繁华鼎盛,灯火彻夜不息,连最弱小的幼儿亦有人看护,可以安安稳稳地长大……但我们妖族,仗着血脉优势,恃强凌弱,虽有远超人族的寿命,治下之地却被称为蛮荒,小妖饮血茹毛,甚至同族相噬……可悲,可悲啊!”
他连声叹息,嗓音越来越弱,冷风扫过,染无尽悲凉。
“我给这功法起名为《繁华》。”那人眸中亮起微光,定定地望向胡珂,“你妖法大成之后,定要抄录数份,传遍天下。按我的意思,你最好设立一处宗门,或者建起一座城市,庇护所有弱小之族,无视种族之分……”
“不好意思,”见这人越说越多,胡珂心一横,小声打断他道,“我识字少,看不懂。”
“……”
悲叹声戛然而止。
胡珂僵在原地,忐忑地等待数秒,却再未听到任何声音。
他如履薄冰,轻手轻脚地上前,抬手小心地推了推:“喂?”
笼中干瘦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地,掀起一片灰尘。
——那人竟是断了气。
暗夜已至,长月遥遥,微光笼罩下,少年慌张地道了声“对不起”,又隔着囚笼将那人遗体扶正,心虚地替他合上眼睛。
转身快步离开时,胡珂焦灼地想,这人不会是被自己气死的吧?
……不,应该不算。
他本就失血过多,奄奄一息,之所以还能撑这么久,不过是心愿未了罢了。
想起“心愿”二字,那人临死前说的话在胡珂脑海中晃过。
一个人妖和谐的大同世界……
真的有可能吗?
不不不,这关自己什么事呢!
他只是来救小薇,救谢珩的。
只要他们兄妹四人平安无事,等逃出天罡宗,他们就回深山里躲起来,安然地度过一生——什么软红十丈,世间繁华,看不到又何妨?
……可走在崎岖山路上,夜风迎面扑来,胡珂微微抬头,仰望天空群星璀璨,突然心生怅惘。
如同一根极细的针,颤巍巍地在他心底扎了一下,不疼,却痒得人抓心挠肺。
……
无论听到犬妖的梦想的那一刻,胡珂心中如何震颤。
等回到住所,在桌上摊开书卷,躁动的热血被现实冷却,胡珂终究要面对那个终极难题——不识字。
这也太难了。
少年翻着书卷,只觉得头大如斗,恨不得将纸页撕碎了生吞下肚。
他挫败地想,什么妖族繁盛,什么人妖和睦,果然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吧?
……不如,将这书卷送出去,送给能更好地利用它的妖?
胡珂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人影,身长玉立,玄衣潇洒,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风雅的气息,英隽轮廓在少年心中打上一层柔光滤镜,俊美得近乎妖孽。
可第二日,崔海主动寻到他,光鲜亮丽的身形站在他面前时,不知为何,胡珂攥紧掌中书卷,又有些游移不定。
莫名地,他想起暗无天日的囚笼,苟延残喘的犬妖,想象着那人用钝化的指甲一点点挖开伤口,观察经脉走向,测试血脉契合程度,发丝枯黄,浑身脏乱,眼眸却那么亮。
亮得少年心里发慌。
与之一比,身前人的华美锦衣似乎黯然失色,那暗金绣纹亦黯淡了几分,与自己立足之处、与犬妖送予自己的书卷……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个后知后觉的作者,上街时发现好多人戴口罩,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咳咳,总而言之,大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多洗手,不揉眼睛,少去人群密集的地方,窝在家里嗑嗑瓜子追追剧,陪长辈唠唠嗑,打个牌什么的,过个欢欢喜喜的大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