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孝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头埋在他的肩上,深深地呼吸着爱人的气息,好一会儿才道:“不是我不希望你有一方天地发挥才华,但你现在发展得那么好,完全可以找到更光明、更适合你的环境,不用再去应付那些恶亲戚。
小羽,我希望能有很多很多的人爱你,希望你所到之处,遇到的都是善意的微笑和欢迎,希望你的上司欣赏你、支持你,你的下属敬佩你、爱戴你。我的小羽应该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会飞得很高、很远。”
羽嘴角上翘,低声道:“我已经得到啦!”他伸出手,得意地向清孝展示手指上的火焰戒指。
清孝凝目盯了半晌,叹道:“把它取下来吧。这个戒指是凶器,其实不大适合现在的你。”羽一惊缩手道:“那怎么行!送人的东西还想收回去,这么小气,可不像你了。”
清孝哼了一声,道:“我也是为你好,你那么笨手笨脚,当心伤到自己。听话,乖乖取下来,以后给你一个更好的。”羽认真地道:“不能这么说。
这戒指是你给我的,是你的一部分,那就应该也属于我。我不能只接受你给我的关心和照顾,而拒绝其它。”
清孝深深地看着他,终于微笑道:“你成熟了,小羽。我现在可以放心了,你的未来会很光明。”他语气中有种让人不安的东西,羽双目一凝,道:“清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清孝温柔地摇摇头,轻轻抚摸着他手上的戒指,保证似的道:“你一定要幸福。”羽纠正道:“我们都会幸福的。”清孝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道:“是,我们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们十指相扣,彼此都感到从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现在想起来,也许清孝就是在那时下定了决心吧。如果他早知道对方的打算,如果他早知道…恐怕也没办法改变清孝的决定。
说到底,他和他,都是那么固执的人。也许他可以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清孝,但那个圣诞假期一定就不会有那样无拘无束的快乐。
这就是清孝会一直瞒他到底的原因吧。假期过后半个月,他收到了清孝向警方自首的消息。当他焦急地去找艾森伯格教授商量时,他才发现,在清孝的身边人中,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这么做很奇怪吗?做错了事,总应该去面对的。否则我怎么肯原谅他?”
艾森伯格那平静冷淡的语气让羽差点失控:“可是他答应过我要给我幸福,他…”他突然说不下去,这才发现清孝从头到尾都没有许诺过要和他共渡下半生。
“他也答应过我,会让自己幸福。我从未想过,他的幸福里不包括我…”他喃喃低语,心下一片茫然。“为什么他要一直陪着你,仅仅因为你需要?”
艾森伯格的声音里已带上了一丝怒气“他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他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羽惊讶地抬起头来,正迎上艾森伯格那双饱含了谴责意味的眼睛,那分明就是一个愤怒的父亲,怜惜心疼着自家孩子被人拐卖再也不能相见。
羽张开口,却无法为自己辩白。风从他们身边走过,这难堪的静默延续了许久,他艰难地问道:“你…你是不是很恨我?不是因为我,清孝不会…”
艾森伯格脸上的表情骤然冻结,像是戴上了一层蜡做的面具。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非常刻板、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清孝是好学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事。现在他搞成这样,很可惜。”面具开始碎裂,疲倦和衰老终于掩饰不住。
他的目光越过羽,投向远方不知名的某处,语音低沉:“但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必将为此付出代价。”“你以为失望的感觉只有你一个人体会过吗?”
秦玩味似的转动着手里的烟头,嘲讽地笑了笑“当初我也有尽力为他开脱,想到只要能够剿灭真田组,放走一个已经退出黑道又有正当职业的人,也不会有太大问题。怎么知道他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他右手手指一勾,做出一个放枪的手势,喟然叹道:“我想艾森伯格也是同样的感受。很多人都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放过,怨不得别人。”“这不公平!”
羽低声叫道“安东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是他先绑架的我,怎么能怪清孝!”秦嗤的一声轻笑:“你也未免太偏心了点,但这不是重点。”
他掐灭了烟头,盯着羽的眼睛,道:“重点是他曾经做过什么,而他显然仍为这些事情所苦恼。”
“每个人都有过去,暂时无法释怀的话,可以交给时间去解决。他是这么劝我的,为什么他自己做不到?”秦挑了挑眉,无声地笑笑:“是啊,为什么他自己做不到?”
羽身体后仰,长长地吸了口气,抬眼看着秦,平静地道:“他救过你的命。”“所以?”“你欠他的情。”“我不会为他违反法律。”
羽微笑,笑意冰冷:“做卧底的时候,违反法律的事情你干的还少吗?违反良心的事情也没少干吧。
如果不是相信了你的鬼话,清孝也不会落到被家法处决的地步,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制毒。说不定他早就顺顺利利地继承了真田家的领导权,真田组也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秦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动容地道:“我问心无愧。清孝的性格,本来就走不了黑道的路子,就算没有我,也会落入别的圈套。
他根本就算计不过他的叔叔,更不要说成功上位,把真田组洗白了。你应该很清楚。”
但他仍然不忿:“那又怎么样?当初我被人绑架的时候,法律又在哪里?如果不是清孝,谁能救我?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出发点是好的…”秦叹了一口气,道:“这改变不了什么。”
虽然说着这样冷酷无情的话,秦的声音却是温和甚至怜悯的:“法律和正义并不始终同步。但如果他实在想不开无法心安的话,是否呆在监狱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当然,对你来说就不一样了。也许他会为了你,继续扮演一辈子的快乐王子。”
羽倒吸了一口气,骤然沉默下去,挺直的背脊也弯曲了弧度,象是被看不见的重负所压垮。良久,他沉沉地开口:“那么,会判多久?”“不知道,这要看他哪些罪名成立。
如果他愿意和我们合作,转为污点证人的话,也许可以脱罪吧。”羽苦笑着摇摇头,道:“他不会愿意的。虽然那些人待他并不好,但仍然是他的亲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很多事情根本就无法说清。他最大的问题,是制毒,但都是真田组出资,也是归真田组使用的。想要完全坦白而不涉及真田组,是不可能的。”
羽急切地道:“但他半年前已经停手了,那些毒品也全都销毁了,难道还不够吗?”
秦耸耸肩,道:“可以把这个作为争取陪审团好感的因素,但制毒毕竟是事实,除非他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抖出来,比如他和真田组的密约,表明他有意识地控制毒品的流传程度,或者说明他的犯罪动机只是为了救你出险境,都可以为他减刑加分。”
他眯起眼睛,微笑:“不过,你愿意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说出你的那段经历么,仅仅为了让他少判两三年?”望着羽骤然苍白的面容,秦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还是劝劝他吧,不要那么固执。
和我们合作,如果能够彻底扳倒真田组,他就不是犯人,而是重要证人了,要免于起诉,也不是很困难的事。这才是让你们长久幸福的最佳办法,也是最彻底的赎罪,不是么?”
羽一动不动,身体如同石像般坚硬。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帘幕低垂,一室幽暗。羽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屏幕上的人正是他自己,戴着锁链、项圈,在调教师的指挥下摆出种种羞耻不堪的姿势。
那时他的反应还很生涩,表面上的顺从掩饰不住眼眸流转间一闪即逝的愤恨与不甘。
羽站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这些录像带是忍留下来的,当年他有把调教的全过程以及龙介与他的所有来往记录保存下来,用来要挟龙介。
龙介付清报酬并把羽交给他后,他就把这些材料保存到了银行保险柜里,羽清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些东西,却直到今天才完整地看完。
以前的很多事情,他其实记得不太真切了。人潜意识中总希望忘记那些不堪承受的伤痛,而他现在已经连续看了四十多个小时了。
即使他曾经对安东诉说过自己的经历,刚看到录像时仍会颤抖呕吐。用冷水浇浇头,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惨白的脸,清孝现在已经不在他身边,他必须学会坚强。
深吸一口气,他重新回到沙发上,强迫自己继续观看,直到看不下去再次呕吐。
一遍又一遍的反复之后,大脑刺激已接近麻木,或者因为缺乏休息,反应和感触都很迟钝,以致看到屏幕上的影像都象隔了一层纱似的模模糊糊,整个人有种在状况外的游离感。
二十多年来的经历从他脑海中一一闪现,无数的画面在他眼前跳跃:被母亲抛弃在小船上的孤单胆怯的十岁男孩…为了能在东京立足答应老师猥琐要求的内向自卑的少年…
大学里一心向学独来独往冷漠孤傲的年轻学子…接手浅见集团从容自信骄傲镇定的青年企业家…
这些都是他,不是幻影,不是臆造,是他生命中真真切切的一部分,没有谁能抹杀。调教师不能。就连浅见羽自己也不能。骨子里的强悍坚韧,与内心深处的柔软脆弱、渴望温情,都同样属于他。
象宝剑的双锋,一样不可割舍。世人曾经见识过他由社会底层到成功上位风光无限的一面,也有人目睹过他作为奴隶卑微乞怜的时刻,唯有清孝,陪随着他走过岁月,走过地狱,一路见证过他的强悍与脆弱、高贵与卑贱。
而全盘接受,一样爱他到底。清孝…他不由得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呻吟。他在害怕什么?他在犹豫什么?在对方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之后,他怎么可以再退缩?
难道说一个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关爱,却吝于丝毫的付出吗?他霍地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像金箭一般照射进屋里,过去种种,恍如一梦。
屏幕上的画面仍在继续,上演的仿佛是别人的故事。对于旁观者来说,也确实只是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吧,有几人能体会当事人的心境?
即使只是善意的怜悯,也叫人承受不起。但,他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么?
扶住窗台的手,指节已经发白。几经起伏之后,内心深处的自我从一团漆黑中慢慢显现,如同老式照片,从显影液中渐渐透出形状。
如果这也是一种挑战,他甘心应战。可是,清孝,你为什么要让我面对这样的选择?为什么你做这么重要的决定不和我商量呢?
为什么你可以这样轻易放开我的手?…不是不委屈的。然而那丁点儿不忿,在见过清孝之后便已烟消云散。
他深爱这个人,所以只有心疼,没有抱怨。清孝看起来瘦了一些,头发剪短了,脖子便显得异样的长。
宽大的囚服,手腕上的镣铐,看来都是那么刺眼。但眼神却是少见的清澈而纯净,呈现出一种和什么东西搏斗很长时间后艰难取胜的平和安详。用自由来换取心安。用苦役来救赎罪过。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重新找回内心的支撑点与平衡点。